君子无咎(14)
之后的每一任江都县令都曾在王寂的请求下审理过许焕一案,可要么一听说事关左峻,就不敢问了,要么与崔护一样,上京告状便一去不复返。李镜的上一任张本誉是个出身寒门的古板读书人,王寂与他深谈几次后,发觉他的态度不甚明朗,不久之后张本誉去了趟州府衙门秘密上表,随后便接到吏部调令去做京官了,想来是与那左阁老做了笔交易。
这些年许昌身为仵作,须向县丞递交文书,便不得不与王寂打交道。可除了公事和必要的礼节,他从不与王寂多说一句,后来甚至头戴斗笠面纱,不与王寂见面。他以为王寂会慢慢看开、结婚生子,可年复一年,却一直没等到喜讯。
今年年中张本誉卸任后,县衙又只剩王寂一人作镇。一次许昌提交文书时忍不住问:“王少府为何仍不婚娶?”王寂坦然道:“我心里已有人了,何苦祸害别人家闺女。”许昌呆呆伫立半晌,黯然说道:“将来有一日你后悔了,只怕要恨我的。”
难得他说几句闲话,王寂心中大慰,笑着想牵他手,却被他撞邪样甩手躲开。王寂吞下鼻中酸水,依然笑着说:“新任县令乃宗室贵胄,这次有希望。”许昌并不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镜到任当日,王寂率县衙众人接迎长官后,便亲自往许昌家送接风宴请柬。他明知许昌从不参加宴会,哪回送请柬许昌也没开过门,非要跑这一趟,不过是找个理由来同他说两句话罢了。
万没料到,许昌竟破天荒开了门。王寂顾不上惊喜,便看出许昌身上可怖的异状。他面色铁青,双眼混沌布满血丝,眼里竟有根根细线似在蠕动,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背,肌肤之下也有一条条游走的凸起。
“昌哥?”王寂惊叫出声,“你……染了虫疾?!”
许昌气若游丝,口齿也变得含混:“别进来,别碰我……皮囊之下,尽是蛊虫……当心过给你。”
王寂哭道:“昌哥,你何时染上这鬼东西?为何不说?!”许昌神智已有些错乱,话语支离破碎:“早了,水患过后,尸虫。阿寂,别碰我,它们已把我,吃成空壳,正欲找寻新的宿主……”
王寂只得两手死死扒住门框,克制自己不扑上去抱他:“怎不早说?我带你游历天下、遍访名医,总有办法……”
“没用的,都试过了,泡汤、辟谷、放血、吃雄黄、砒霜……毫无用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许昌咬紧牙关,额颞处青筋跳动,控制不住地一下下抽动,“我等不了了,好疼,我好疼啊。每次都想着,再见你一次、与你好好道别就去死,见到你却又舍不得。阿寂,我很想你,可我怕你碰我……爹爹的事,你怎么比我还执着……我走之后,你放下吧,不值得,根本不值得……”
“我放不下!”王寂嘶声痛哭,“倘若你爹没出事,那日之后,我们原本可以……我不甘心!我死也要把那凶手抓出来,叫他血债血偿!”
许昌摇头又似抽搐,眼里涌出浑浊的泪水:“没有‘倘若’……阿寂,从一开始就太迟了,上天根本没给我们机会……我只想再见你一面……活着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一定要烧化,虫入心肝,只有火才能……”
王寂摇头哭道:“昌哥,这次不一样,新任明府老爷,是淮南公子李镜,左峻动不了他,只要他肯帮我们,没人拦得住他!”
王寂飞跑下山,一路且行且思。
李镜乃世家贵子,不曾食得人间烟火,又怎会懂得生民疾苦?须得想个法子振聋发聩,令他不得不面对才好。刺腹焚身的骇人举动,一为令李镜心惊,二为烧死许昌身上邪物,不让勘验尸身的人无辜染虫。
再者,以往每次他都把这些年查出的案情一五一十详细交代给长官,这样做虽节省时间,却无法令对方感同身受。这一次,他打算让李镜自己克服重重困难,把他当年走过的艰难查案之路再走一遍。他料想李镜年轻有为,必定骄傲自负,听别人说未必全信,自己努力想出来的真相,才会更珍惜。因此他找来与当年之事相关、愿为许家父子申冤的一干人等,设计假意阻拦,实则引导李镜一步步自己得出答案。
这才有了许昌当众自焚那惨烈的一幕。其实当晚在场的所有人,除李镜与李棋外,全都是这场大戏的演员。徐师爷是崔护留下的幕僚,赵平是为许焕抬尸的军汉之一,于哨儿是义县仵作的遗腹子,常青的父亲则是当年与许昌一同救人的猎户。就连周水兴,也早被王寂说服,愿为当年一时贪念赎罪弥补。
听完王寂声泪俱下的泣诉,李镜心中尚存的疑问便都有了解答。他回头想问李棋可还有什么错漏之处,却见李棋抱膝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在抽噎。
第16章 我若有了心上人
李镜手扶李棋肩头,李棋便起身,抹了下眼泪道:“王少府,许师傅说的不错,如果那日来凤楼上未曾出事,他如愿拜入你父亲门下,那么洪水半夜来袭之时,你二人便都宿在城东医馆之中,生还希望不大;没有你二人施救,县中百姓恐怕伤亡更重。你以为他是为他爹爹的死心意难平,你错了,你才是那个心怀怨怼之人……”
王寂落泪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夺走昌哥的并非杀害他爹的凶手……明府不是已然想到?一切悲剧都源于洪水,而这场洪水,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原来,王寂当上县丞后立即提审周水兴,也同李镜一样,多次登上重修后的望江楼勘察思索。也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盛夏午后,他从东南大厢窗口凝望远山近水,忽然间想明白那两名疑犯杀害许焕的动机是与水患有关。为求证这一猜想,他以在江都县兴修码头为名,向工部下设的水部衙门请调了洪水前后江淮地区的水文图。
“两幅图交相比对,真相一目了然。”王寂泪眼望着夜空,哀声道,“二十年前那个夏天,因上游盲目围湖造田、占用行洪洲滩,又遇连日暴雨,致使下游江水泛滥成灾。若不尽快泄洪,吴地江水一旦决堤,东南千亩良田必将毁于一旦。我江都县地处两山之间,是江淮地区唯一一处地势南高北低的山坳,用此处泄洪,可引江入淮,保东南四万百姓不受水灾荼毒。”
李镜胸口起伏,沉声道:“换言之,泄洪一事,乃是朝廷做出的救灾决策。两害相较,应取其轻。用江都一县,换吴地千亩良田……”
“是,是,为保东南百姓安居,我江都县不得不遭此一劫。居上位者不见生民疾苦,只想着权衡利弊、算计得失,我懂;可他左峻,身为一县长官,既知有此一役,为何不向我县乡民发出预警?为何不疏散百姓、组织自救?洪水将至,他竟擅离职守,自个儿跑了?!”
李棋两眼圆瞪,震惊问道:“你怎知左峻已然知情?”
王寂垂眼道:“他借口外出公干离开之时,洪水未来;水刚一退,他便带着救灾队回到县里。可那救灾队,根本不是州府衙门的官军,而是他从吴地招募来的草头军。若非事先知情,他如何能预判我县需要救灾?”
李镜转眼思量,却见王寂悲愤捶地道:“明府以为,这些年我们追查许焕师傅一案,只为替昌哥申冤?不,我们是想要一个说法!我江都县为着大局,做出如此惨痛的牺牲,他左峻抛弃治下百姓,却步步高升、功成名就!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王寂抒发完胸中怨气,身子一松,颓然趴倒在坟堆之上。于哨儿与常青跪倒在地,向李镜磕头请罪,李镜摇手道:“罢了,你们皆受水患之害,何罪之有?本县忝居此位,自当为治下百姓主持公道,何须尔等费此周章?”言罢长叹一声,背手便走。
李棋冲那两人使眼色,叫他们起身、背上王寂,可王寂却如一瘫烂泥,死赖在许昌坟前不动弹。李镜回头道:“随他去吧。”
三人下山进城时已过了二更,于哨儿与常青原该歇班,李镜便挥手让他们散了,自己提一盏灯,与李棋两人往县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