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无咎(46)
韩棋拽她袖子,提醒她收声:“谁说郡主要嫁了?赐婚是赐婚,到出阁还早哩。如今时局生变,这桩婚事合不合礼法,还两说哩。”
李升不是蠢人,转眼思索片刻,便听懂他话外之音,于是平静下来,不再闹了。
她这才想起来问:“欸,你如何入宫来的?李镜怎么舍得你受这罪?”
韩棋垂头道:“公子不知。圣人眼不能见,须得有个能读会写的人在旁帮手,左阁老便将我送进宫来……”
“左峻?!”李升惊道,“他凭甚替你作主?”
韩棋轻叹一声,竟被她握住双手。李升义愤道:“我阿娘说得对!世人不把咱们当人,咱们偏要争这口气,活出个人样儿来!你放心,我帮你知会李镜,叫他救你出去。”
韩棋慌忙摇头:“郡主不必费心!因着姑母夫人的事,靖王殿下已与我家公子不睦,郡主若与我家公子打搅,只怕会惹怒靖王殿下。”又紧张问道:“郡主可曾将我在宫里一事说与靖王殿下知道?”
李升蹙眉嘟囔一句:“父王怪我一心向着阿娘,早不搭理我了。”言罢噘着嘴提裙跑了。
此后韩棋每日只管整理、代批奏本、向老皇帝汇报,陈玉山带几个小阉人照应圣人饮食起居。老皇帝又犯了几次眼疾,每每痛不欲生,把底下人吓个半死。韩棋给他喂止疼药的事自然也瞒不住,且药效越来越弱,一指头尖的量已不起作用,渐渐加到一小撮、两小撮。眼看着那包药粉已所剩不多,指头都撮不起来了。陈玉山担心没了这药,老皇帝再犯病折腾他们,便将那纸包要去,叫殿内省亲信出宫依样儿采买。
出了正月,老皇帝眼疾犯得愈发频繁,那药害人的地方,逐渐显现出来。每次老皇帝吃了药后,便陷入越来越长时间的昏睡,有时一睡一整天,醒着的时候也昏昏沉沉,人渐渐糊涂了。
韩棋暗自焦急,怕老皇帝哪天一觉睡过去了、再醒不过来,令靖王白捡个便宜;又无比担心公子李镜,不知樊锵收到奏本没有、是否如他设想那样赶去江都。以至于一看见吏部上书,就提心吊胆,生怕有江都县上报的坏消息。
就这么捱到了早春二月。老皇帝已昏迷不醒,偶尔睁开眼睛,说不上几句话便又闭上了。韩棋内心越来越焦躁不安,可他一人要应付三省六部发来的文书案卷,不得不勉力支持。他感到自己像驾着一辆由疯马拉着、狂奔向前的大车,缰绳在手,却无力减速,想要下车已不能够。
这日抬进来的奏本中又有豫州刺史樊锵的私表,韩棋屏住呼吸打开一看,立刻热泪盈眶。樊锵上覆的两个生辰八字,一个是李镜的,另一个则是吴郡王李炎。
樊锵见着公子了,公子平安!韩棋激动地丢下笔满地乱窜,刚好陈玉山一伙人不在,他跑去内殿老皇帝榻前,趴在老皇帝耳边道:“圣人,圣人!樊锵与吴郡王搭上话了!我家公子定能猜出靖王有意逼宫!他们要来救咱们了!”
老皇帝双眼紧闭、半张着嘴,除了微弱的呼吸,再无别的反应。韩棋趴在他宽袖上,闷头又哭又笑,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几日后,好消息接踵而至。
礼部上书,吴郡王欲向安平郡主纳采,仪驾已至东都洛阳,不日将由娘舅独孤啸率洛阳虎头军护送进京。
禁军来报,豫州刺史樊锵、太原府长史陈英、明威将军杨九骋、梁州司马王孟,彭城县令白远征,参靖王李冉伪造天灾、残害无辜百姓,于承天门外跪请圣裁。
大理寺报,殿中侍御史崔裕,集贤院校书郎张本誉,于京兆府堂前击鼓,状告靖王李冉勾结阉宦、谋杀朝廷重臣。
这群在长安街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与靖王为难的忠勇之士,无一例外都曾是江都县历任县令。
韩棋心潮澎湃之余,却又五内如焚:公子怎么没来?他不该与樊锵等人一道,在承天门外告御状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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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杀进宫去救他出来
三月的洛阳城莺飞草长,春意盎然。
夜半,于哨儿下马飞奔进紫微城行宫内一处幽静院落深处,推门行礼后单膝跪在李镜病榻前,将一枚洁白温润的玉佩双手奉上。李镜一眼认出,这是郡主李升从他这儿要走的“定情信物”。
“明府,靖王府的郡主说,见着他了!”于哨儿激动道,“如今他在圣人身边伺候,穿的紫袍。”
李镜艰难地撑起上身,用力呼吸不能言语。
“郡主说,他改名儿叫韩棋,人倒还精神,都吃肥了,想来宫中伙食不错……”
常青打断他道:“净瞎编!你当郡主是你?到哪儿先问伙食好赖?”
于哨儿梗脖儿道:“郡主原话:‘他脸蛋儿圆了’。我哪敢编?”
李镜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颤声问道:“他可曾问起我?可有话带给我?”
于哨儿摇摇头:“不过,他说不是靖王害他,是左阁老送他入宫,只因那时圣人眼盲了,需要帮手……”
李镜听了这话,殷殷期望瞬间僵在脸上,手肘一软仰面瘫倒。于哨儿待要详述他如何在长安城里四处打听、如何巧遇郡主,却见李镜漆黑的眼珠凝固在眼眶里,泪水顺眼角滚滚而下。
“有他的准信儿便是好事。”常青使胳膊肘儿拐了拐于哨儿,急忙劝道,“明府须得往好处打算,踏实养好身体,咱们也好早日进京救他出苦海。”
李镜只呆呆望着床顶泪流不止,两人再说什么,他已听不进去。
次日便是三月初三上巳节,独孤啸率虎头军前往洛水河畔祓禊祈福,举办开拔前的誓师祭祀典礼。李炎在大军前洒酒祭天,揭露叔父靖王勾结阉宦、挟持天子、祸乱纲常,打出“诛阉狗、清君侧”的大旗。一时间群情激愤,三军沸腾,独孤啸摔碗下令,大军择日出发,直取长安。
回到紫微城行宫,李炎又大排筵宴,将追随他北上伐逆的姻亲独孤氏、博陵崔氏及各大东南望族聚在一处,做最后的动员。唯独不见李镜露面,李炎不免生出疑虑,怕他这真正的皇孙起异心,便做作出礼贤下士的贤明姿态来,甚至酒后当众离席、亲自去请李镜。
此时李镜正在房中与于哨儿、常青拉扯。李炎喝得五迷三道,趔趄着闯进屋来,见于哨儿正抬着李镜两脚,把他往床上塞。
“站都站不稳,如何乘车?一路颠簸过去,半条命都没了,如何有力气救他出来?”常青边为李镜脱靴,边同他讲道理,“明府心急,咱们都懂,可总得量力而行,勉强不得……”
“镜哥身上还是没力?那头千年老参,煎了几服?”李炎扶住床柱,探头去看李镜,见他眼窝凹陷,满脸呆滞,竟比几日之前更憔悴了。
常青叹道:“谢王爷赏赐。参汤连服了几日,明府才有点精神,这货一回来报信儿,又睡不着了。”
李炎立刻站直了身子,冲于哨儿道:“见着李棋了?他可还好?”
于哨儿欲言又止,冲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我不敢说,您自个儿问吧。
李炎挥挥手,不耐烦地叫两人退下,接着大剌剌朝床沿儿上一坐,央求道:“镜哥,他究竟如何,也说我听听吧?”
李镜呆呆坐在床头,双眼空洞无神,好似神游天外,好一会儿才想起回答,嗫嚅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是我……”
“怎么又是这话?”李炎手拍床板道,“说了多少次,不是你的错!他中了解元,即便你不叫他去考,州府来人抬也把他抬去,是你做得了主的?一旦他到了靖王地盘上……”
李镜闭目长出一口气,咬牙道:“不是,不是靖王……他说,是左峻送他入宫协助圣人。是我教他进京后先往左府送信,是我把他推到左峻眼前!”
李炎一听,酒醒了大半,双拳抵在榻板上沉默了半晌,而后低声道:“老师这么做,一定情非得已。想来当时圣人身陷困局,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