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无咎(42)
陈玉山听了这话,定定打量他神情许久,然后一面提袍下行,一面扭头笑道:“真有这一日,记着叫咱家也去瞧瞧热闹。”
回到殿内,韩棋迫不及待地将那一箱奏表挨个取出来浏览,只因抱着一线微薄的希望。万一里头有公子上书呢?年关将至,早过了他该回江都的日子,公子这时也该意识到他出事了吧?左峻虽不准他向公子通信,可公子总认得他的笔迹,无论他代老皇帝批复什么,公子看见了就能知道他在宫里,就能……
就能如何?韩棋转念一想,又觉心凉似水。如今公子势单力薄,在这暗流汹涌的时局下,能保全自身已是万幸,即便知道他沦落深宫,除了为他伤心饮恨,又能如何?他不敢想,这些日子公子等不到他,会有多焦急上火;身边那两个傻大个儿,能否为公子分忧解愁?吴郡王是否已知他二人身世的秘密,是否会对公子不利?
韩棋将奏本分门别类理成三摞,思绪飞回千里之外的爱人身边。公子一向淡泊名利,皇孙身份于他而言并非机会,而是负累;就让李炎作他的天子大梦去吧,公子必不稀罕。韩棋只愿公子远离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平安顺遂度过一生,哪怕再想不起来“李棋”也好。
老皇帝一声哀嚎将韩棋唤回眼前困局。
“疼死了!韩棋!药,拿药来!”老皇帝在龙榻上翻滚踢踹,韩棋急忙从怀中掏出药粉,化进半杯水里喂他服下。
待老皇帝平静下来,韩棋便扶他起来,将奏本内容向他复述一遍。年关岁末,奏本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各级官员上表的新年问候,无需回复;告老还乡的、喜获麟儿讨名儿的、吏部出的任免状子,韩棋依照老皇帝口谕一一批示;最后只剩两份要紧的,一是靖王问除夕之夜进宫朝见的许可,二是吴郡王问郡主李升丁忧持孝之期。
韩棋等了许久,老皇帝仍不给回应,他便仗着胆子说出自己的看法:“圣人英明。靖王此时入宫怕有隐患,不如不见;吴郡王委婉请圣人收回赐婚旨意,抑或在问起事之期?”
老皇帝摇头重重叹息:“不回,问什么都不能回。据左卿查察,中书门下两省都是那畜生的人,奏本必经他们手。朕若贸然与李炎沟通,只会打草惊蛇,坏了大事。”
韩棋不免沮丧,先前他想得太过简单了。即便扳倒了仇不息、收回阅政之权,老皇帝仍被困于南衙众吏、北司阉党这双重囚笼之中。靖王实际已将皇权蚕食殆尽,只差可令他“名正言顺”的那一纸传位诏书。
可“名正言顺”并非必须,哪一日靖王等不及了、不在乎青史骂名了,悬在老皇帝头顶二十余年的那柄宝剑,便到了落下的时候。到时韩棋的命运,也将走到尽头。他意识到老皇帝的命、他的命,其实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取决于一场比赛:靖王的耐心,与吴郡王野心的赛跑。
两天后,除夕前一日正午,陈玉山亲自手捧食盒,送餐进紫宸殿来。放下餐食后,他进入内堂向老皇帝俯身下拜,做作出悲伤扼腕的模样,哽咽报道:“禀圣人,吏部才发的讣告,左阁老他……昨夜突发胸痹,未救得及……”
老皇帝闻言如遭晴天霹雳,呆坐在榻边久久不能言语。
韩棋送陈玉山走出殿外,陈玉山以袖拭泪,变脸道:“姓左的总在圣人面前诋毁靖王殿下,哄得老人家连自个儿儿子都不信了。你说他一个外人,一味挑拨人家父子反目,算怎么回事儿?哼,不积阴德,活该他跨不过年去!”
韩棋佯装与左峻不熟,漫不经心似的道:“胸痹倒是个不错的死法,一下就过去了,不遭罪。”
“嘁,未必。”陈玉山冷笑一声,冲他挑眉笑笑,走了。
韩棋回到内堂,只见老皇帝两手撑在榻沿上,泪如雨下:“左卿,哎,左卿,朕对不住你!那畜生,那畜生……”韩棋用丝帕为他蘸泪,请他“节哀保重”。
“定是那畜生知道了!他知道了!”老皇帝忽而起身,两手扒住韩棋肩膀摇晃,“他害死左卿,谁还能揭露他二十年前做下的好事!”
韩棋闻言背后一凉,陈玉山方才那句“未必”,更令他毛骨悚然。若真是靖王为遮掩旧事杀了左峻,下一个要灭口,不就是他家公子?无论靖王“知道”的,是吴郡王即将起兵勤王的计划,还是公子的隐秘身世,公子都是他必须除掉的隐患与阻碍。如今公子身处风口浪尖而不自知,敌暗我明,着实危险!
“圣人英明,眼下咱们须得想个法子,提醒李镜提防靖王加害!”情急之下,韩棋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老皇帝却又颓然瘫坐回榻上呜呜抹泪,旁的啥也顾不上了。
韩棋焦急万分,他来到外间,拨开几案上层层杂物,露出底下那幅江山舆图来。
假设靖王派出的杀手即日出发,走官道到达江都只需半月;如何在这半月时间里绕开南衙北司的双重监视,传信出去令李镜意识到自己身处何等险境?韩棋咬紧下唇冥思苦想,绕着桌案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那箱新送进来的奏本上。
作者有话说:
闭站期间在ht继续更哦
第50章 他却无故旷考失踪
秋去冬来,玉露生寒,江都县衙草木黄落,景物日渐萧索。
李镜治理有方,县中人事民生井井有条,无需再忙。所谓日日平安日日闲,李镜整日在书房读书篆刻,已有半月无事升堂。他座位后头的墙上贴着张舆图,从长安回江都的官道被红笔描出,沿途各驿站、渡口都做了标记。
棋儿贪玩爱热闹,省试后免不了在长安城里耽搁几日;若左阁老抬爱,指点他在京中四处拜谒交际也是正常。因而李镜估算他回程的日期应在腊月十八前后,又怕他到期未归,自己徒生失望,心里便做了最坏的打算,只当他除夕当日才回;这样一来,他若在除夕之前到家,反而是个惊喜。
转眼已是腊月廿三,百姓家家试新衣、宰年牲,年味渐浓。李镜心里焦急起来,渐渐坐不住。他向来不沾俗务,从不过问衣食琐事,如今却不知该忙些什么好了,竟亲自跑去灶上,问厨子除夕接风宴的菜色。厨子不会书写,只得“风鸡烧鹅”、“醋鱼酱肉”的报给他听。听说有棋儿最爱吃的红扒蹄膀,李镜背着手点头道:“糖色浅上一层即可,太甜了不好。”厨子一听乐了:“小的知道,棋小官人从前也是这般吩咐。”李镜闻言丢了魂似的,呆呆在灶旁站了许久。
回到后堂,于哨儿正与常青凑头不知嘀咕什么。见李镜又皱着眉发愣,于哨儿上前拱手道:“明府,人说北边儿下雪了,路不好走。要不小的带几身冬衣,迎他去吧?”
李镜如梦初醒,暗骂自己考虑不周:“也好。你先往淮南府绕一趟,看他是不是先回我家里去了……”想想仍觉不周全,又吩咐道:“常青,你两人同去。一遇着他,于哨儿先快马回来报信。万一他冻着了、病了,得留个人照看着。”
常青道:“可明府身边无人侍应……”
“我这里不要紧。”李镜一刻也等不得了,催促道,“你二人尽快收拾上路吧。”
二人得令立即回去打点行装,第二天一早便出城往北去了。
怕县中衙役们办事不精细,徐师爷临时把服侍自家夫人的婆子叫来县里,照顾李镜起居。这老婢不到五十岁,手勤话少,做事干净麻利,人都叫她云姥姥。
腊月二十六这天,按习俗要洗晒炕被,云姥姥便将李镜床上铺盖抖开,预备换下来浆洗。却见被里裹着个小孩儿用的软枕,拎起来一股子汗邪馊味。
那是李棋留下的枕头,李镜夜夜抱在怀里睡,想得狠了便夹着它出出火。旁人闻着都发酸发臭了,他却觉得满是李棋的味道。这东西别人动不得,常青从来不碰。云姥姥自然一无所知,几下就将枕套拆开,还把里头潮成一坨坨的棉胎掏出来扔了。
夜里李镜上床找那软枕,发现它竟被洗过,新棉胎塞得鼓鼓囊囊,烤得暖烘烘的。他埋头嗅了嗅,清凉微苦的无患子味冲鼻而来,棋儿身上酸甜暧昧的气味荡然无存。李镜气得直蹬腿儿,酸水堵住了鼻子。那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快天亮时才终于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