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无咎(40)
韩棋会读书,这是天生的本事,看起奏表来又快又通透。他把这一百多份奏表的内容,分成人事,民生和军事三个类别,按时间顺序将这三个方面的大事要事依序捋了一遍,所涉人名、地名都记得清清楚楚,讲起来条理分明,详略得当。讲完后还问:“圣人可有疑问?如有疏漏之处,韩棋再去查验。”
老皇帝听罢半晌没说出话。他原只是想让韩棋帮他看看,这些阉狗又背着他与靖王做得什么勾当,万没想到这孩子竟有本事到这个地步。
疼痛一发,生不如死,老皇帝也怕自己哪天熬不住、一头碰死在柱子上,加之眼前这孩子根底端正、聪明能干,他便横下心孤注一掷,将心中计较和盘托出。
“韩棋,你过来。”老皇帝声音极低,几不可闻,“朕有些话要你记下。”
韩棋趴在他枕边,听他用低哑的喉音道:“如今吴郡王李炎雄踞东南福地,又有姻亲博陵崔氏、洛阳独孤氏扶助,唯有他能与那畜生抗衡。数月前朕便以河西节度使通胡作乱为名,将苻春支往凉州;如今城内神策军群龙无首,且久未集结整顿,不堪一击。李炎举皇孙大旗起事,过了洛阳便可直取长安。若有一日,朕熬不住了,你便替朕拟一封诏书:‘传位于皇孙’,令左卿盖上玺印。记住,是‘传位于皇孙’,不必写‘吴郡王’或李炎名号。”
韩棋闻言悚然失语,只觉殿内阴风阵阵,吹透他单薄的身骨。
作者有话说:
老皇帝:计划通
棋子:……
第47章 可把韩棋馋坏了
过年那会儿老皇帝公然将吴郡王诏入京中,就是为明示天下,他有意认回皇孙,如此一来,朝中投机之徒必顺势趋附于李炎,形成一股足以与靖王相抗衡的政治力量;东南自古是钱粮富庶之地,当年老皇帝将心爱的儿子梁王分封于此,如今正好为“皇孙”李炎预备好了米仓钱袋;年后那出荒唐草率的赐婚戏码,则意在提醒李炎:靖王有不伦之心,尽快返吴做充足准备。
可李炎并非“皇孙”,只是老皇帝用来对付靖王的棋子;老皇帝心中选定的真正继承人,是梁王李越的独子,他家公子李镜!李炎起事若成,左阁老便可令二十年前旧事大白于天下,由李镜坐享其成;李炎若落败身死,李镜仍可继续蛰伏,保全皇孙血脉以图日后。
此计看似周全,却有一处纰漏:老皇帝看错了李炎。韩棋曾与李炎相处半月有余,深知此人贪玩放荡皆是表象,实则口蜜腹剑、绵里藏针,想必他在老皇帝面前收敛锋芒,一味表现自己风流洒脱、与世无争的一面,令老皇帝小瞧他了。
六月里李炎去江都祭天一趟的真实目的,恐怕不只是争取公子与他同仇敌忾,而是为收买江都民心。将来他举兵上位之时,若有人拿当年梁王的过失说事,江都百姓自会为“已替父赎罪”的吴郡王发声。
此事足见李炎心机之深沉,这样的人怎会甘心把刀口舔血抢来的江山拱手让人?他若知晓自己从出生起就被父亲献祭给皇家、一生都在为他人做嫁衣,心中怎会无恨?因此,公子的身世一旦暴露,不光靖王欲除之而后快,李炎也绝不会放过他!
韩棋冷汗浸透了背心,正犹豫着是否要向老皇帝说明自己的担心,却见这老头儿竟吹着胡须睡着了。
韩棋劳累了一天,这时已口干舌燥、精疲力竭。他拖着身子来到外间,拎起水壶哗啦啦往口里倒。袁五儿听见动静,便溜进来,乖巧跪在桌案前,为韩棋拨饭布菜:“韩公公辛苦。奴婢为您热一壶酒来,暖暖身?”
韩棋嘴里包着饭,摇头道:“唔,不必,我不吃酒。”想想又放下竹筷,勾勾手指叫他凑近,压低声问道:“午间你在寝殿收拾时,可曾见到什么东西?床铺底下、帘子里头,你翻过吗?”
袁五儿眼珠转了半圈,呵呵赔笑道:“回公公,奴婢哪敢乱翻,单单换了套铺盖。铺底下压得实实的,藏不了东西吧?”
韩棋摆出一副疑惑思索的模样,吃了两口菜,又问:“那你可知从前圣人惯常起居的‘老地方’,是哪处宫殿?”
“回公公,奴婢自来就在这紫宸殿值守,圣人一向在咱们这儿歇……”袁五儿说着一愣,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从前,圣人常在秦妃娘娘旧居承香殿过夜,娘娘仙逝后,才搬来此处。”
韩棋咬着筷头点了点头,正色威胁道:“今日这话,你若传出去一个字,休怪我翻脸无情!”
到底是年纪小、面皮浅,袁五儿连声答应着,却慌得手都在抖,额角也渗出汗来。韩棋心想,才十四五岁,天可怜见,只盼仇公公日后得知自己被耍了,不要迁怒这孩子才好。
老皇帝觉睡颠倒了,三更半夜醒来同韩棋说话。韩棋困得张不开眼,听得稀里糊涂,答不上来。他想出去吹吹风、醒醒觉,便建议道:“今日十五,月色正好,圣人可愿批件衣,往殿外露台上转转,活动活动筋骨?”
老皇帝连连摆手:“不去不去。你小孩儿不知,朕这岁数上,最怕跌倒。太医叮嘱再三,要朕留心脚下,万不可贸然行走……”
韩棋伸手捂住哈欠,昏昏沉沉又打起盹儿来。“这岁数……最怕跌倒……留心脚下……”老皇帝的话在他心头萦绕,忽然如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他猛地惊醒过来。
韩棋问老皇帝:“请问圣人,那仇老妖怪年齿几何?”
“那些没根儿的妖怪脸都生得嫩,实际仇不息只比朕小三两岁。”老皇帝恨恨道,“人说他在外头以童子血进补,打着朕的旗号,求长生哩!”
韩棋凑近老皇帝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将一套惩治仇老妖怪的计谋讲述一遍。老皇帝听罢拍手大笑,直呼痛快。
天快亮时老皇帝才熟睡过去,韩棋强打精神来到殿门口吩咐袁五儿:“圣人这两日见好,有胃口了,昨儿夜里念叨着要吃大肉,你去司膳监传一声。”袁五儿答应着便要跑,韩棋又补一句:“剁白的来,省得红油赤酱的吃一身,还得咱们洗换。”
于是晌午时送来的饭食里,便有一盘蒜拌的大肉片子,咸香肥腻,可把韩棋馋坏了。
果不出韩棋所料,仇不息从袁五儿口中得知韩棋在找什么东西、还问到了承香殿,当晚便带人将秦妃娘娘昔日寝宫翻了个底朝天,就差没将屋顶、墙皮都扒下来。自然一无所获。仇不息不甘心希望破灭,怄了一日气,到晚终于按捺不住,又来紫宸殿试探。
听见袁五儿报“仇公公求见”,老皇帝腰身一挺,正襟坐在龙椅上冲韩棋点点头。韩棋便扬声叫“进来,”然后揣手立在老皇帝身侧看戏。
仇不息也不行跪拜礼,趾高气扬就往里冲。见老皇帝竟神清气爽端坐高处,比上回见时矍铄了不少,他眉头一皱,狐疑地虚眼探望,提袍就往阶上走。
快上到顶时,脚下竟募地一滑,哎呦一声,老太监摔了个狗吃屎,嘴唇儿磕在石阶上,立刻鲜血迸流。
“欸仇公公!”韩棋假意惊呼一声。眼见着老太监狼狈地爬起来,才站稳了回身想往下走,一抬脚又是一出溜。这回是侧身跌坐在石阶上,大胯砸出咚的一声,再爬不起来。
“来人!来人呐!要老命了!”仇不息气急败坏,捂着胯骨冲外面尖叫。
老皇帝看不见,耳朵却格外灵敏,听这动静便知妙计成了,只觉大快人心,禁不住“哈哈”笑出声来。韩棋轻轻碰他胳膊,提醒他幸灾乐祸别太明显,可老皇帝哪忍得住,直乐得两脚跷得老高。
进来一个仇不息的亲随,慌忙要把老太监拉起来,老太监骂道:“挨千刀的!把咱家骨头拽散了!”
韩棋替老皇帝做场面道:“快传太医!仇公公伤着了!”
须臾仇不息疼出一头大汗,翻眼瞅着韩棋咬牙切齿道:“小畜生,你做得好事!”
韩棋变脸嚷道:“仇公公此话怎讲?您自个儿踩空了跌脚儿,奴婢好好儿站这儿,与奴婢何干?怎的血口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