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90)
朝廷更迭,真正能记录在史案的又有几个。
掀帘进帐,南荣栩带遂钰来到书案前,双手放在他肩膀,将他按在座椅中。
“写几个字。”
什么?遂钰啊了声,没理解。
南荣栩重复:“写几个字让大哥看看。”
世子亲自研磨,将沾满墨汁的笔交给遂钰。
“我……”遂钰放在腿面的手蜷起,隐约猜到大哥的意思,却不敢立刻确认,他犹豫片刻,说:“我的字不好,怕大哥笑话。”
“是不好,还是不敢写。”南荣栩单刀直入。
遂钰:“大哥。”
他微微仰头,营帐顶棚的光柔软地落在地面,衬得南荣栩本就丰神俊朗的面容,更加轮廓分明,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我不能轻易在外写字。”
他坦诚道:“是陛下的命令。”
南荣栩也不强逼,放下笔淡道:“他教你写与他一模一样的字,难不成是好为人师成瘾,急不可耐找了个人练手?”
字体并非一日之功,更何况是一般无二。
潮景帝政务繁忙,能有多少时间用于闲暇,可他就是将这些时间挤出来了,教一个还未形成风格的孩子。
遂钰不知道南荣栩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是否在追溯自己与萧韫相识的过往,但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他不该隐瞒。可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愿回忆的岁月,又该怎么悉数交待。
南荣栩见遂钰不语,表情局促慌张,根本藏不住情绪,长叹道:“若父王回京,你觉得你能瞒多久。”
南荣王远比南荣世子更难对付,遂钰连大哥都哄不过,还想瞒住历经千百风霜,洞察人心的南荣王?
“你喜欢他吗?”南荣栩又说。
遂钰立刻道:“不喜欢。”
“可我觉得,你的眼里似乎全是他。”南荣栩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也了解陷入爱河后,凝望对方的神情。
这是恋人之间最正常不过的神态,但放在遂钰身上,便显得格格不入。
遂钰没说话,动手用镇纸整理面前的宣纸,宣纸撒着金箔,是市面上最昂贵的那种形制。
提笔,略一思索,流畅地写下潮景帝的名字。
“他第一次教我写字,写的便是他的名字。”遂钰缓慢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自己真是害怕极了,皇帝的名讳岂能轻易落笔。
萧韫左手穿过他的肩胛,右手握住他的手,极为耐心地写了好几遍,将遂钰抱在腿上,问他:“名字只是一种称呼,没什么可忌讳。”
“至少在你这里是。”萧韫鼓励道:“念几遍就不害怕了,遂钰,跟着朕一起念。”
“他让我跟着他一起念他的名字。”遂钰说。
“那几日我经常做噩梦,梦里全是大逆不道,被他关入天牢受刑的场面。”
皇帝身份转变得太快,明明是温润如玉的先生,却一夜之间成了掌握他生死的帝王。
遂钰说:“起先我是很怕,但后来觉得,他好像是真的对我有点兴趣。”
只要抓住那么丁点的兴趣,就能得到优渥的生活,或许还可以求他下旨,让自己回家。
“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反抗吗。”
遂钰轻轻笑起来:“就连我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喜欢他多一点,还是愿意怀着强烈的反抗离开他多一点。”
“虽然嘴上说着回家,可心中想着的,只有是否和他永不相见的念头。”
南荣栩大惊,连着说了好几声“遂钰你”,却始终止步这前三个字。
这是遂钰按捺在胸中的不忿,好像这些年的黄粱梦,只有他一个人在无人之境飘荡。
高高在上的皇帝,就在岸边看着自己溺水,狼狈地被湿润迷蒙双眼。
“大哥,他根本没有逼我爱上他。”
遂钰很清楚,太学时的依赖,是自己主动靠近。如果心智足够坚定,他大可以直接拒绝陌生人的好意。
这些年同萧韫生活,他逐渐发觉,萧韫是个不折不扣的帝王之材,天生就该做裁决者。
他并不博爱,甚至还有些冷酷,唯一那么丁点的温情,似乎都付出给了先皇后。
也是听陶五陈说的,潮景帝还是皇子时,曾在先皇后,聪妙皇后膝下生活。皇后贤德,善待皇帝膝下子女,对于萧韫,更是宠爱万分。
若闲来无事,便会亲自送萧韫去太学,下学也都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来接。
陶五陈说:“陛下高兴的时候不多,唯有在聪妙皇后身边,才能展露些许发自内心的笑。”
玄极殿存放名家字画的屋子里,墙上只悬挂着一副丹青,那是萧韫所作,画的便是聪妙皇后。
遂钰觉得自己就像个什么小玩意,在萧韫还珍稀或是新奇未过的时候,他被他捧为掌上珠。
若某一日萧韫忽然找到了更明亮的宝石,掌上珠便不再光彩夺目,随手抛弃只在一念之间。
遂钰说:“大哥,我虽未经历过多情事,至今只对萧韫一人特别,但看了那么多典籍,痴男怨女的道理我懂。”
现在能做的,只是竭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成为痴男怨女中的一份子,保留最后的颜面,坦然地接受未来所能预见的一切。
南荣栩:“若现在便将你送回鹿广郡,你可愿意。”
遂钰自然而然道:“我既早早看清自己的心,若没能做好足够的准备,即便被兄长强行送回鹿广郡,或许过不了多久,也会回来再看看大都。”
萧韫多次强迫他,问他到底爱不爱。
可遂钰该怎么告诉他呢。
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又有谁会珍稀,更何况是天下万物唾手可得的帝王。
他只能让萧韫更恨自己一些,要么赐死,要么将他放回鹿广郡。
皇帝是权势滔天,初登基的手中无权,已是滚滚逝水。把控内阁,挟制六部,以禁军包围大都,手握各军阀致命的弱点,这都是写入史书的杰作。
没有人会拒绝一位具有强烈风姿的上位者的示好,他手中无边的权力,漫天挥耗的财富,覆盖以凌厉的手段,和极具才华的性格。
遂钰天生慕强,所以迷恋。
摆在他面前生死两条路,无论哪条都留有遗憾,挣扎许久,遂钰索性不再尝试找出生门。
南荣栩没想到遂钰竟心生看破红尘,心中又讶异又心疼:“遂钰,你还小,有很多时间再想想,人生这么长,过早下决断会耽误你的前途。”
遂钰:“趁我还在宫中有些话语,大哥若有什么想做的,尽可告诉我,我会全力帮大哥解决。”
南荣栩还真有一事得交给遂钰,且只有遂钰能做,只是最近没能见遂钰几面,又被皇帝的荒唐搞得思绪混乱。
难得南荣世子心如止水,运筹帷幄多年,一朝被皇帝与幼弟之间的关系震撼,好几日没缓过来气。
南荣栩:“陛下从前在聪妙皇后膝下养着,聪妙皇后育有一子。”
遂钰想了想,说:“景飏王萧骋?”
第63章
景飏王。
单从第一个字便可了解此人对潮景帝的重要,遂钰宫中生活多年,知道的也只是外界传闻,例如那些众所周知的故事。景飏王萧骋,原本是先帝心中最适合入主东宫的皇子,但不知怎么的,宫变后,倒成了萧韫。
一场大火,险些将皇宫烧得干干净净。
按照常理来说,做父亲的人,应该更喜欢文武双全,各门功课均出类拔萃的孩子。
“皇室没有一个正常人。”遂钰评价。
性格原因,守慎帝更乐意爱屋及乌。
他将所有的爱给予聪妙皇后,连带着聪妙皇后所出的嫡子。
遂钰:“萧韫曾说,守慎帝优柔寡断,实在不是做帝王的材料。”
萧韫酒量不错,也极少吃酒,这是遂钰从他难得酩酊大醉时听到的。
朝中世家企图篡位,皇帝为护萧氏皇族尊严,未及萧韫赶到,与皇后双双自焚于玄极殿。皇帝的忌日,亦是聪妙皇后香消玉殒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