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134)
粥煮得粘稠软糯,萧韫却没什么胃口,因是遂钰喂,才多吃了些。
“他与徐仲辛的二子交好,自然有通敌的嫌疑,虽说徐仲辛死了,昌吉候也在天牢里待着。造反与冤情是两码事,景飏王何时归京,何时调查成十。”
“成家应该没那么大胆子。”遂钰斟酌道。
以成老太师在京中的名望,以及成十入狱后并未在皇帝面前求情之姿,应是笃定成十并未通敌叛国,而太子却不得不因成十而收敛忌惮。
父子君臣,皇室先君臣,之后才是父子。
萧韫对聪妙皇后以及景飏王情深义重,却对膝下子女并未过多宠溺,遂钰看着萧韫的脸,鬼使神差道:“萧鹤辞是你亲儿子吧。”
萧韫:“……”
也没人问御前行走为何死而复生,大多数人认为,这只是皇帝与近臣之间的计谋,毕竟能够对战徐仲辛的人不多,既然南荣王在,又何必劳动他人。
南荣遂钰也姓南荣,这么一想,任何疑虑倒也都烟消云散。
平时对遂钰意见最大的御史台,当下也偃旗息鼓,毕竟有御前行走在皇帝面前承担怒火,总比他们一个个上去被骂得狗血喷头要强。
遂钰带着文书去御史台,被年轻御史们拉住取经,问他怎样才能在陛下面前活着走出御书房。
遂钰装听不懂:“自然是用双脚走出去。”
“不是。”御史比划道:“陛下时常生气,不知大人有无技巧,既能将话说明白,又能令陛下很难发怒。”
遂钰仰头望天,他从来都是知道怎样激怒皇帝,至于怒火……好像通常是萧韫自己平息吧。
深夜。
刑部大牢。
“大理寺与禁军那,比刑部牢里的环境好多了,若是大人想提审,直接通知下官,下官将人送去禁军,那里也离大人近些,哪能劳动大人亲自跑这一趟。”
今夜负责审讯的是刑部主事邢爻。
遂钰总觉得此话耳熟,自从做了御前行走,无论去哪提审犯人,似乎都是这恭维。
邢爻审讯,惯以无所不用其极闻名,就算是人死了,也能从尸体中撬出几分线索证据。
遂钰要见的,是从南荣军中捉出的叛徒,此人在军中职务不高,却人缘极盛。
此人涉及南荣军中机密,以邢爻的官阶,还够不着这种层面的审讯,况且南荣军向来独立,此人关在牢中并未受刑,只等着南荣王府来领人。
在此之前,南荣栩已经挨个审问过这些人了,遂钰今日,是奉皇命前来行刑的。
既代表王府,也是带着皇帝的旨意。
邢爻说:“这些人浑身是血,难看得很,不如大人去正厅稍坐片刻,待行刑结束再来。”
“本官来这还有别的事。”遂钰平静道。
……
“什么,监刑?!”南荣栩才从郊外大营回府,多日未见遂钰,同父王商议军务时多问一嘴,没想到南荣王告诉他,遂钰此刻在刑部大牢。
南荣王觉得南荣栩的反应忒奇怪,说:“你这人也是有意思,十二岁上战场杀敌,也未说过半分害怕,怎如今倒觉得你弟弟办不了事。”
南荣栩担忧道:“孩儿自小跟随军,十二岁已见过不少尸体,遂钰他,他那样的身子骨,杀了徐仲辛被吓得当夜高热,哪能督刑。”
“你弟弟他——”
“谁叫我。”
厅外有人忽然喊了声。
南荣栩起身,快步向天井走,遂钰正好带着需要王府盖章的文书来到廊下,他晃了晃手中的奏折,说:“行刑结束,需父兄审阅,过会我还得回宫复命。”
“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南荣栩上下打量遂钰。
遂钰哭笑不得,道:“饿了,有没有吃的。”
“只是饿?”南荣栩不可思议,急切想从遂钰口中听到别的回答。
遂钰不知兄长为何忽然如此焦急,抬眼看到父王神情无奈,道:“此事是我向陛下请旨,只是监刑而已,大哥不必担心。”
“况且……”遂钰将奏折交给南荣栩,轻声道:“手中已经沾过人命,还怕什么行刑,这些年,从我这遭过罪的人,也不止今日刑部大牢里的那些。”
从前是萧韫不愿意令遂钰手中过血,生杀便全化作奏报中的数目,遂钰眼中看过去,也便忘了,没有亲身经历来得刺激。
现在萧韫愿意给他机会,想必日后见血的日子多了去,还能全部躲在父兄怀中,或是潮景帝身后,装作楚楚可怜的样子,用一副并不天真烂漫的眼神佯装恐惧吗。
这不是他南荣遂钰该有的样子。
太监所是遂钰烧的,里头住着的老太监们失踪,不过是宫里对外的说辞。
紧闭院门,禁军在外守着,若有人想爬墙逃跑,便被禁军一剑刺死,重新丢进火海。
无论如何都是要在烈焰中走一遭。
火灭,炭黑的骨头架子被敲碎,直接跟着废墟一道清理。
现在太监所所在,已是浣衣局的地盘,宫人内外出入畅通无阻,宫女们再也不必惧怕路过太监所,被那些太监污言秽语侮辱。
刑部不仅关着南荣军中叛徒,还锁着那些鼓动遂钰杀了皇帝的质子。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那日的质子全在这里了。”邢爻指挥狱卒将质子们一字排开,好让遂钰看清他们的脸。
遂钰仔细望过去,指了指第二排倒数第三个青年,说:“他。”
那青年蜷着身体,刚开始生怕被人注意。但发现遂钰点到自己,却猛地抬起头朝着遂钰啐了口唾沫,破口大骂道:“南荣遂钰!你这个畜生!”
“叛徒!”
“不要脸的小人!”
邢爻脸色微变,连忙指着青年道:“快,快给本官堵住他的嘴!”
眼前这位御前行走,皇帝身边揣度圣意的主,虽看着极易相处,实则喜怒无常不好交往。
遂钰饶有兴趣,负手踱步来到青年面前,青年口中被塞了一把稻草,呜呜地发出怒吼。
“有人说我是走狗,小人,不过畜生嘛……”
他笑笑:“你是第一个。”
“但我想不是最后一个。”
至今,遂钰的大半人生皆在后宫度过。
与萧韫生生死死,看似波澜坎坷,却实则不过是这几年的光阴。
他下意识地遗忘曾经受冻挨饿的日子,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包括小颜的样貌,声音,一切的一切。
心脏蓬勃跳动,不安分地待在胸膛。遂钰深呼吸,鼻翼间全是潮湿的腥臭,有尸体腐烂的味道,也有新鲜血液泛滥的铁锈气息。
方才这地杀过人,地面只略用水冲洗几遍,残肢堆在角落,狱卒用铁锹铲起,装进铁桶中带走。
质子们吓得魂飞魄散,后宫的日子固然不好过,却没有这样极具冲击的场面。
“我是不是小人,都不要紧。”
遂钰的声音在牢房中回荡:“宫中讨生活,就连倒泔水的也会骂几句‘贱人’,小人算什么。”
“若没有你们这几句小人,大人二字从何而来。”
小人,大人,都不要紧。
只要手中有权,何论名声。
遂钰自觉做不了父王兄长那般英明,他曾羡慕兄长挥斥方遒执掌兵马攻城,觉得这样的英雄才是顶天立地。
但徐仲辛后,令他幡然醒悟。
只要能达目的,又何必在意过程。
青年咬紧牙关,骂道:“早知你是这样的人——”
“早知我是这样的人,应该早早就了解才对。”遂钰打断青年,慢条斯理来到他面前,动手将他的头发捋至耳后,贴心道:“颜锦,应该是你的大名。”
遂钰没给青年反应的机会,将立在墙壁凹槽的烛火取下,唇角含着仿若一汪清泉般,温柔无辜的笑意。
“可能有点疼,但请颜公子忍忍。”
烛芯火苗微晃,蜡烛被遂钰调转颠倒,火苗倒灼烛芯,几缕黑烟顺着蜡烛的弧度袅袅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