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13)
皇帝遥望远处山巅逐渐泛起的橙红,说:“我们去山顶。”
“嗯?”
萧韫抱着遂钰向前走了几步,略一沉吟后又将遂钰抱回房间,他站在衣架前说:“带披风吗?”
遂钰点头如捣蒜:“带带带!”
“再靠近一点,我够不到!”
萧韫向前挪了挪,遂钰伸长手臂还是抓不到自己的披风。
他在萧韫怀中不好使力,萧韫又明显一副不愿将他放下的意思。
更加靠近遂钰的披风自然也有,但黑金之中绣着龙纹,那是萧韫的氅衣。遂钰抬眼看了看萧韫,萧韫面无表情地催促他快些,再不动身太阳就要升起了。
遂钰无声愤怒,想看日出就自己去,凭什么要带上我!
他迫不得己将萧韫的氅衣从衣架中抽走,抱紧怀中大声命令道:“跑快点!”
……
他们离山巅不远,不过日出只是一瞬的事,抵达时太阳已经露出大半了,遂钰被萧韫放在最大的那块石头上,身下垫着氅衣。
他一半披在肩头,一半垫着双腿。
来的时候没穿鞋,他气愤地冲萧韫发脾气,萧韫帮遂钰拢了拢长发,从脑后拆下束发的玉簪。
“陛下今日如此反常,叫臣不得不惶恐。”遂钰说。
萧韫:“明日回宫如何?”
遂钰愿意待在国寺并非喜欢这里的自然,他是那种不太愿意动弹的性子,山间什么都好,但来回行走过于迂回曲折。
夏日的蚊虫又多,他已经被叮的烦不胜烦,盼望早日回到玄极殿过清凉日子。
但国寺却有一点极好,来往僧人会称他一声施主。
让他忘却那些遂钰公子或是南荣大人的身份,在这里他只是他,是即使没有姓名却也能很开心的生活。
萧韫话中的如何通常只是字面意义上的礼貌,他早已在心中盘算好了一切,将话说出口只是通知而已。
遂钰庆幸自己现在在萧韫这里还能得到皇帝本人的亲自通知,许多被皇帝厌弃的妃嫔只能得到内监冷漠的对待,他们传达皇帝的旨意,通常还带着某些责罚。
后宫里那些女人,包括董贵妃对遂钰的针对并不强,无非是男人不能生孩子,即使盛宠,过不了多少年容颜老去,他总会被皇帝抛弃。
遂钰总在想,自己被皇帝厌弃后,是否就能重新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
但成为御前行走后,他忽然意识到,恐怕只有一步步走到就连萧韫也不得不重视的时候,他才会真正地正视自己。
然而那太难了,在他行动之前,萧韫便会将他防的滴水不漏。
遂钰说:“陛下先前赐了臣宫外的宅邸,臣想多休息几日,抽空回去看看。邀请一些与臣交好的书院学子,算是乔迁之喜。”
日光灿烂地落在他身上,遂钰用氅衣遮挡刺目的耀眼,他偏头看向皇帝。即使是被太阳照射,皇帝的双眼瞳仁仍旧是如陈年的墨般深邃漆黑,遂钰读不懂他的情绪,只能沉默着等待他的回答。
许久,萧韫说:“一路磕头上山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遂钰已经告诉过萧韫了,他在祈福家族平安。
但他不介意再气萧韫一次。
萧韫的手指搭在他的肩膀,拇指触碰遂钰的侧脸。
遂钰一字一句地答:“祈祷鹿广郡平安,南荣氏昌盛,我能尽早回到父母身边。”
他的膝盖在逐渐痊愈,然而伤口恢复的过程难捱,他意志不坚地想挠,奈何萧韫看的紧,他没有机会用手碰伤口。
不知为何,此时竟无端似被人刺伤般作痛,如同瞬时蔓延的潮水,骨头与皮肉各疼各的,凛冽的灼痛令他脸色瞬间苍白,额前汗意密布。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他和皇帝的关系不为人所见,遂钰只能趁此时机向萧韫多讨要些东西。
毕竟他那些大好前程早在出生时便被打碎,或许萧韫对自己的纵容是因为亏欠或者愧疚,但谁会让愧疚化作占有某个人的欲望。
遂钰不理解萧韫,觉得他荒唐而又矛盾。
或许帝王之爱本就如此,凉薄而来去迅速。
日出固然好看,却是转瞬即逝的景致。就像后宫中的宠幸,日日有人送进玄极殿,却也日日有人坐在冷宫哭泣。那副光景不知重现多少次,熬出头的人寥寥无几。
遂钰无声轻叹,不再将注视远方,他向萧韫敞开双臂说:“我没穿鞋子,抱我回去。”
萧韫微微诧异,按照遂钰平时的习惯,他大概会直接光着脚下山。
皇帝笑道:“好。”
皇后的住处被原封不动的保存,遂钰没让人将经书送回去。他贴心地想,皇后回宫自然是没时间做这些清净事的,再说萧韫不是说住持格外宝贝那些圣僧孤本,好东西自然要留在虔诚的人手中。
玉羌再取皇后贴身之物时,遂钰站在门口双臂环抱,笑道:“玉羌姑姑怎么又回来了,搬运东西这些事自然要交给下面的人去做,怎好劳烦您大驾。”
玉羌被遂钰堵在门口进入不得,重新着回掌事姑姑的宫服后,气势自然与青衫麻布时不同。
她在院中扬眉道:“遂钰公子受陛下宠爱是不假,但回宫后侍寝少不了向皇后娘娘请安,还请公子莫要坏了以皇后娘娘为尊的规矩。”
“这几日本官宿在皇后娘娘这,侍寝间陛下许诺将这间房送给我,日后这里就是我的了。”遂钰皮笑肉不笑,掌心搭在随身携带的佩刀刀柄。
他今日着的是骑装,朱红的绸缎滚着云腾的金纹。他吃住行的规格皆随皇帝,自然衣物也是江南专为萧韫制龙袍的绣娘织造,档次比宫内规制高出不少。
云腾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纹,随着衣着之人的动作而闪烁。
遂钰换了个姿势,只用右脚支撑着身体,眼见玉羌脸色越来越差,补刀道:“姑姑若不信,大可问问陛下。”
“至于规矩……姑姑是想抗旨吗?”
遂钰与萧韫的事情,就连陶五陈也不敢真正将事实放在台面上讨论。皇帝将他封为御前行走,自然是将他往前朝臣子那边放的,名义上仗的是太子的关系,脱离了后宫纠缠的瓜葛。
玉羌何等聪明,她伴皇后多年,她的态度便是皇后的意思。
玉羌:“大人自然是大人,奴婢又怎敢僭越,皇后娘娘关心陛下的身子,难道召大人询问陛下的饮食也不可吗?”
“大人身为御前行走,陛下的饮食三餐便得时时照顾。”
遂钰好笑道:“这就为姑姑让路,姑姑想取什么便取。只是这趟取走本官便要翻新这里了,毕竟继续用皇后娘娘用过的物件实为僭越。”
“他真是这么说的?”萧韫在国寺另一处书房处理塞外送来的加急奏折时,陶五陈乐呵呵从外端着雨前龙井进来。
茶水温度正好,是最为适口的温度。
萧韫喝着觉得解暑,便叫陶五陈也给遂钰送一套去。不在宫中行走,遂钰这几日穿得格外随意,院子里也没有外人,只着单衣披散着头发到处跑,格外喜欢寺中后厨师傅养的那条大黄狗。
一人一狗放肆在树林里撒野,每晚回来都脏兮兮的混一身泥。
陶五陈早就着人将茶汤一式两份送过去了,道:“老奴还在里头加了冰块解暑,公子前些日进的蜜饯刚快马上山,也一道跟着茶汤去了。”
“老奴才走到门口,皇后宫里的玉羌去而复返来取物件,被公子堵在门口好一阵奚落。”
萧韫失笑,抖了抖笔尖的墨,道:“一间卧房而已,看来遂钰是知道将皇后送回宫中,皇后便不会再来此地清修。”
这是故意给皇后难看。
“公子心里不舒服,毕竟……”陶五陈没将话说完,道:“公子今日倒换了身颜色的衣裳,像是要外出。”
他夸道:“公子素日爱着湖色,今日穿的红色更精神。”
萧韫点了点奏折,道:“这是从西洲边境送来的飞鸽传书。”
御前侍候的统领内监自然对朝政知之甚深,服侍皇帝自然要时刻说在皇帝心上,差事才能做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