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101)
遂钰如今身份不同,再着礼官服制,太子册立仿佛仍在昨日。
萧骋带了一个营的禁军护送,遂钰只能送萧稚至郊外,他还得回去向皇帝复命,并快速上交此次和亲典仪的流程细节文书,为了归档皇室子弟婚嫁,此文书通通由礼官做详细的记录。
想带阿稚离开,却目送她远行,遂钰紧跟公主乘坐的马车,车里传来哭声,令他险些忍不住掀开车帘。
“公主,此去西洲路途漫漫,有景飏王护送,定能平安抵达。”遂钰道。
萧稚:“我们还能再见吗。”
“会。”遂钰答。
这是安慰萧稚,给予她希望的话,若多说几句,能令萧稚平缓心情,要多少有多少。
但遂钰知道,无论他与萧稚先前有多亲近,他也不想再与皇室任何一人保留瓜葛。
姓萧的将在他诈死后,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通往凉麓山的小径,便在送嫁的分叉路处。
景飏王从遂钰这接过通关文牒等,一系列沿路需向驿站通报的文书信帖。遂钰见他情绪似乎也不高,没忍住挑衅:“今晨见陛下,陛下心情似乎很不错,公主大喜之日,景飏王殿下竟拉着脸。”
“本王同意皇兄嫁公主,并不代表本王觉得联姻正确。”
“用牺牲女子的方式换取和平这种话,我已经听腻了。”遂钰回头望向花轿:“这是阿稚的命没错,享受皇室优渥的生活,便得为了大宸牺牲。”
“但作为南荣遂钰,抛去那个御前行走与副都统的身份,我只希望阿稚快逃。”
萧骋:“挣扎过却未成功,只能算逃离未遂,并不能算没有逃离。”
遂钰没想到萧韫连这件事也会告诉萧骋,略惊诧了会,他才坦荡道:“不,我要的是真实存在的出逃,并非如今坐在花轿中。”
走向未知的未来。
景飏王是个很奇怪的人,遂钰心中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带着万众瞩目降生,却在宫变后隐于深宫,用另外的身份生活。从他对萧韫的语气态度来看,萧韫应是待他极好。
“照顾好她。”遂钰说。
萧骋看着遂钰开阖的口型:“自然。”
目送队伍远去,直至他们绕过第一个转弯处,彻底从眼前消失后,遂钰跳下马,牵着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通向凉麓山国寺的小径。
咔啦——
“公子小心!”
遂钰没看清脚底障碍,落入泥土,被雨水浸泡后的树枝,一半埋在泥地,一半暴露在山林中,表皮腐朽,内里却带着翠意。
越青连忙扶住遂钰,担忧道:“昨夜便没睡好,今日又主持仪典,我们别去国寺了,回府歇息吧!陛下特别允准,文书可暂缓半月上交。”
“你以为暂缓是什么意思。”遂钰反问。
他冷静地重新站稳,拍了拍裤腿的泥点:“他知道我接受不了,却只能按照他的命令行事。”
特别允准的休沐,只是在告诫遂钰,若想发疯,朕给你时间接受,半月后若仍旧闹进大内……
“我得听话,听话他才能放我走。”遂钰淡道。
萧韫知道他的脾气,且不愿总是接纳他所做的后果,唯一能够令遂钰冷静,迅速领会自己身处何种境况的方法,便是这种,类似于冷暴力的方法。
说冷暴力或许有些过分,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一刻,不使用肉体接触,拳拳到肉的暴力。
只是这次萧韫采取了一种更沉默,更无须兵戈相向的方式。
用伤害自己,获得某些权力的机会,在萧韫这里也已成为过去。
遂钰暂时想不到任何办法,只能按照萧韫的意思,冷静月余,直至萧稚远嫁之事,正式在他这里,被未来的某个更吸引他注意力的事物,花上并不完美的终止符。
他猜测萧韫想用萧骋送亲,逐渐消弭将军府与侯府的喧闹,却没想到,下一秒,这种方式便用在了自己身上。
他想挣脱,却无力反抗。
凉麓山的冬日荒凉,此刻春景烂漫,花草气息纷至沓来,轻风拂面,却带不走胸中忧思。
遂钰轻轻用手掌贴着心口,一股难以言喻,前所未有的绞痛,瞬间从心脏处爆发,迅雷之势席卷全身。
他放缓脚步,为避免身后的越青看出端倪,只能将全身大半的重量,依托于马鞍边缘。
好在即便是小径,略走几步,也就到了朝廷修建的官道上。
仅仅只是半炷香的时间,遂钰浑身湿透。
“越青,我的披风呢。”遂钰紧咬后槽牙问道。
越青不觉有他,找出披风道:“在这,公子是觉得有些冷吗。凉麓山温度比大都低许多,是得披上保暖。”
每次上凉麓山的心情,都不太一样,竟无一次心情畅快。
遂钰不信神佛,却又心中怀着希冀,万一菩萨听到了他的心声,是否能了却他的心愿。
菩萨……
遂钰脚步微顿,旋即无奈笑起来,耸着肩,直至笑出眼泪。
越青好奇道:“公子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
遂钰逐渐收住笑意,用袖口胡乱抹了把脸,说:“只是觉得有些人很蠢,我们快走吧。”
是很蠢,遂钰想,原来这么快就体会到了阿稚的心情。
他甚至没能在探望萧稚的时候,再送一尊观音像给她。
萧稚走投无路,将希望寄托于神明,那尊观音像代表着萧稚的心愿,而心愿被摔得粉碎,像是某种与未来牵引的绳索——
陡然断了。
因并未与方丈事先告知过,遂钰抵达时,方丈正在同一群小沙弥用饭,吃得极素,清炒萝卜丝,萝卜汤,用地瓜蒸的麦饭。
“小施主今日竟有空来寺里,是陛下有何吩咐吗。”方丈放下碗筷,笑道。
遂钰行礼:“在下贸然叨扰,并未提前告知方丈,搅扰用膳了。”
方丈向遂钰身后望去。
这位公子没来几次,却都浩浩荡荡,阵仗颇大。
身边伺候他的,护卫他的,甚至是当朝皇帝也赶过来接人。
要知道,如今这位皇帝陛下,最不喜求神拜佛,坚信事在人为,除非必要祭祀,一年到头都不会踏入香祠一步。
守慎帝与潮景帝,像是两个极端。
守慎帝谨小慎微,却善于享受金缕披身,无边荣华。今日不舒畅,便找钦天监夜观星象,或是亲自前往国寺上香。
方丈在国寺长大,历经三代皇帝,唯独潮景帝不信神佛。
遂钰公子代皇帝办事,被皇后刁难,却能引得皇帝动身前往。即便是漠不相关的外人,瞧见那夜皇帝将人在佛前抱紧的姿态,难免不往某些隐秘的方面联想。
那日皇帝驾临,陶五陈隐晦地同方丈聊过几句。
见了这位大人,不能叫大人,得叫公子。南荣公子也不行,遂钰公子最恰当,要是见着这位小大人生气,千万不能喊遂钰公子,称“公子”二字即可。
这是宫里的规矩,自然也是宫外的规矩,陶五陈说。
遂钰摇摇头:“是我自己想来,还请方丈帮我准备一间禅房。”
“一间简单的禅房即可。”遂钰强调。
不是什么皇室专用,也并非什么皇后贵妃的形制,只是供香客居住的禅房而已。
众生皆普通,抛去这身皮囊,谁的骨相不是一样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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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轻装前来,未带换洗衣物,遂钰在禅房中坐了会,正欲下山去附近镇子买些衣物,越青抱着半人多高的箱子进门。
“公子,宫里送了东西来。”
遂钰快步帮越青一起抬进里间,越青满头大汗。问道:“陛下怎知我们会来国寺。”
“他……大约觉得我可能不太想回京吧。”遂钰笑笑。
他说话有气无力,扶着床杆缓慢坐直床尾,一点点地拆开裹着箱子的软布,里头掉出拳头大小的匣子,装了这木箱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