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152)
祭祀月神的男女,会换上大红的拖尾礼服,袖口坠以金制铃铛,若说这是祭祀,倒不如更像是成亲。
玉罗绮妆容精致,发髻高高盘起,虽有盖头遮盖,但头饰该有的制式一样不少。
轮到遂钰束发,他下意识捏了捏袖口的铃铛,望着镜中眼底略有些发青的自己,忽然说:“宝姨娘,袖口以铃铛装饰,是有什么讲究吗?”
宝姨娘在遂钰发间抹了些发油,用木梳整理遂钰额前碎发,将他的刘海完全梳向脑后,夸赞道:“公子将整张脸露出来才更好看呢。”
“神仙用铃铛寻找自己丢失的宝物,许多地方传统,男子会给心爱之人赠一枚铃铛,即便日后天涯海角,只要风穿过铃铛,铃声阵阵,他便能循着声找来。”
“公子这般优秀,想来已定亲了吧。”
遂钰垂眼:“没有。”
“那就是有心上人了。”
遂钰:“……不算。”
黎明,第一缕光不偏不倚落在门扉,响彻秀州主城的钟声奏鸣。
族长天枢亲自于宗祠出发,护送献祭给月神的童男童女,抵达早已修筑好的祭坛。
玉罗绮双腿发软,险些上不了轿子。遂钰正想嘲笑她时,陡然发觉自己的手也在剧烈颤抖。
他深呼吸,在搀扶着他的侍女的提醒下,缓慢坐进软轿。
作者有话说:
为了和下一章连贯,所以在这里断掉了,下一章会多一点。
第98章
乐奏得喜气欢快,轿辇随行侍女端着样式各异的礼器,队首队尾分别有数名壮汉护送。
挑的都是族中数一数二的勇士,一只手便能轻而易举捏死普通男人的那种。说是护送实为看守,以前也并不是没出过当街救人的混乱。
遂钰轻轻将轿帘掀开条缝,仔细观察着前头走着的那几人。
宝姨娘事先按照玉罗绮的叮嘱,将祭祀烹煮肉食的礼器,用沾着毒药的帕子擦了一遍。
与神享用祭品,在将童男童女焚烧之前,而这也是众人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
尽管月神之说在外乡人看来,只是某种源于千年的独特“传统”,但大部分秀州人,以月神为尊,在宗祠势力的加持下,更加深信不疑,融入骨血也也不为过。
遂钰深呼吸,萦绕在胸腔的浊气令他烦闷不已,若非离宫走这一遭,也见不到如此荒谬的仪式。
并非神赐福于人,而是地位悬殊带来的压迫。
大都森严的等级制度就已经足够荒谬,不知秀州百姓在这种情形下,如何活到现在。
一场祭祀做得像是谁家娶亲,唢呐锣鼓齐名,其中夹杂着百姓沿街跪拜的祈祷,乞求月神庇佑的呼喊入耳,遂钰使劲咽了口唾沫,强行忍耐着不适,微微弓身,双手捂住耳朵。
将他人性命作以祭祀,剥夺生的权力,以血腥巩固并非众望所归的地位,若真有神明,岂会眼见百姓磨难而袖手旁观。
清醒的沉睡者甘愿封闭七窍,沉浸在自我营造的美丽梦乡。原来大都的勾心斗角都算不得什么,世家们争夺利益,即使有百姓跟着受牵连,那夜并非完全无人逃脱。
而在这里,谁都有可能是某人口中的食物。
荒谬至极。
祭坛以拱垂形建造,四面通风,琉璃镂空作穹顶,日光透过琉璃撒向祭坛中央,登上九十九层台阶,第一百处设四人合抱的巨大铜鼎,取九九归一之意。
队伍抵达之时,浓郁的肉香已在祭场泛滥开来。
寒意自脚底逐渐蔓延至心脏,遂钰用力掐了把大腿,警告自己切勿因外物分神。
是,没错,这是外物,遂钰告诉自己。
很快,他听到伴于轿辇旁,方才搀扶自己侍女,低声对同伴说:“听说这次吃的是学堂先生的孩子,先生去宗祠闹起来,天枢大人将他也一并献给月神了。”
提着花篮的侍女:“什么?”
“而且……负责脱骨的,就是先生最得意的弟子。”
花篮侍女先是倒吸口凉气,哽咽道:“先生那么善良的人……”
“小声点,别人看见。要是让族长大人看到,你也得被丢进去活埋。”
“可先生他——”
“我们又说不上话,还是少管闲事吧,上次因为多嘴,被长老惩罚的事没过多久……唉。”
遂钰竖着耳朵正欲多听几句,没想到先开口那个闭嘴了。
……
此次将儿女奉予月神的两族,家主站在最前排,司寇老爷揣着手面无表情,玉家先开口。
“你家死的是小儿子,多少年才生了这么一个男丁,族长应多善待你家才是。”
司寇老爷冷哼:“难不成玉老弟以为,只要多添几位长老,日后便能入宗祠做族长?”
“这可不是谁钱多便能上的位子。”
玉家家主微笑:“你家长房倒是多子,不如过继一位,我看曙合拉夫人近日精神不振,屡次请大夫去瞧,若外头的大夫不顶用,我这倒有位法师。”
“说不定做场法,将身上的邪魔驱散,人便能恢复正常了。”
司寇老爷嫌恶地呸了声,与玉家多说半句都是晦气。
玉家家主心情并未因司寇的无礼而恼怒,反倒抬起下巴神采飞扬。
山郊狂风呼啸,绣有当地文字的经幡随风飘扬,人们将食物悉数倾倒于提前挖好的祭坑,用各类玉器填满,盖以深红色黏土,伴随着负责此次祭祀的礼官的一声令下,奴隶们绝望地被拖至祭台,痛哭与哀嚎,恐惧死亡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狱传来,铁锈味填满整片山林,锋利刀刃嵌进骨头的声音又脆又响,头颅分离身体前的撕裂,顺着台阶滚落的沉闷,一声声扣紧呼吸。
像阴暗中爬行的蛇,如影随形,驱之不散。
百姓围在最外,里层参与的,皆是月神忠诚的信徒,他们拥护月神,却分属各个派系,素日争锋相对,现在也只能面和心不和地站在一处,用充满狂热的目光死死盯着铜鼎。
读书使人明智,习此可治国,齐家,平天下。
直至此时,遂钰才明白,掌握学识的那部分人,或许才是腐朽的根源。
自以为掌握了绝大部分财富,便能将学识垄断于手,如水蛭般,从百姓身上吸食血肉,以营造更坚不可摧的权力堡垒。
不知在轿中坐了多久,遂钰腿脚发麻,数次失去知觉。耳边的哀嚎连绵不绝,从日光熹微至艳阳高照,正午温度急剧上涨,轿内的空气也随之稀薄,鲜血浸染土地,鲜红的“蛇”,灵巧地钻进地底,部分化作潺潺溪流,顺着台阶与陡坡而下。
大多数人脚底沾血,却伴随着族长天枢的一声令下,噗通跪倒,双手朝向天空,高声呼喊着月神名讳。
数名婴孩投入铜鼎,场中隐约有压抑不住的哭腔,也很快被信徒的呼喊覆盖。
干柴烈火将铜鼎底部烧得通红,天枢不断将瓜果投入其中,孩子们剧烈挣扎,有人熟练地用铁锹将他们死死浸入滚水。
沸腾没过头顶,初生的胎发随着汩涌的水泡而飘荡。
娇嫩的肌肤变作深红,很快又逐渐泛白,鼎中水面很快漂浮大量油花。
两名妇人眼疾手快,将所有死透的婴儿的手臂砍下,悉数丢进祭坑,先前杀人的那些,立马上前将手臂摆放整齐,用准备好最后的黑色泥土覆盖,并撒以麻油封层。
在秀州的传统中,会认为婴儿出生后百日内,灵魂纯净,最适合成为月神的孩子。
月神接受了孩子们的灵魂,肉体便赐予信徒分食,取同享恩赐之意。
贵族会分到最鲜嫩的部分,而普通百姓则只能干看着,眼巴巴等待他们食用完毕后,分得些许汤水。
遂钰双手嵌进软垫之中,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
他倏地理解父兄为何征战沙场,即便被朝廷忌惮,群臣猜疑,数不清的诋毁落于阵前,仍纵横边疆,誓死守卫防线。
幼年的遂钰,认为南荣王府幼子的身份,是禁锢自己的枷锁,因为是四公子,所以会留在大都受人盘剥,屡次险些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