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78)
刘瞻窝藏刺客在先,分桃断袖在后,原以为父皇闻知之后,定会勃然大怒,因此当日坦白之时,不论是贬为庶人、投入大狱,甚至干脆将他处死,这些结果刘瞻都已想到,可唯独没料到的是,父皇竟然就这么宽宥了他。
他心中既感激、又忐忑,全然猜不出父皇是何用意,侥幸之余,却又忍不住想,若是做出此事的不是他,而是刘彰这个被父皇一向寄予厚望的太子,父皇还会像那天一样平静么?
这念头方一生出,他心中便木然地痛了一下。这疼痛他再熟悉不过,这些年里已不知出现过多少回了,一把刀总是插在同一个地方,插得多了,伤口已认识了刀刃,即便仍是痛,也痛得算不上多厉害。
他回转了念头,转念去想刘彰。
刘彰有意对他示好,他当日也回礼致意,可心中总有一颗疙瘩,不做些什么,这颗疙瘩便永远抚不平。但父皇与太子都向他做出这幅姿态,他若是闹得厉害了,未免有些不识好歹。刘瞻思索数日,最后终于打定了主意,既然刘彰动不得,那他的那几个马前卒,便只好拉出来顶罪了。
他动手处置的第一个人是万小五。此人曾在他府中做过几年的小厮,一向本分老实,人又不起眼,刘瞻虽知道府上有太子眼线,却从未疑心过此人,竟然就这样被他蒙在鼓里数年,直到刺杀之事东窗事发,这才发觉他的身份,只是悔之晚矣。
这人既已暴露,晋王府是不能再留,刘彰却也未必还需要他。先前张皎之案未结,此人作为人证,被妥善保护起来,以防被人灭口。可现在张皎已被赦免,案子结了,这人就也被放了出来,没有刘彰插手,刘瞻几乎不费力气便把人弄了来。
人人皆说晋王宽厚,即便对下人也和颜悦色,不摆架子,能在晋王府中谋份差事,可说是天大的福气。可刘瞻一反常态,捉到此人之后,不仅不顾其以家中老母、膝下幼子苦苦哀求,直接将人处死,还将首级悬挂在院中十日,以儆效尤。
晋王府的家丁、僚属们每天都在前院中来来去去,每次经过,都要路过那颗首级,亲眼瞧着它从一开始的鲜血淋漓,到后来血迹凝结、日渐发灰,最后更是被蝇虫蛀出洞来。白色的蛆虫从他的眼眶、口鼻、脸颊的洞里和头发丝中间钻出小半截身子,一节节地拧动着,逐渐爬满了这整颗脑袋。
旁人经过时,往往垂下头去,不敢看上一眼,可有时不小心瞧见,无不又惊又怕,几欲作呕,入夜之后更是没人敢从这个地方走过,宁愿绕路到后门进出。
这十日当中,整座王府甚至没人敢大声说话,即便是水生也不敢嬉皮笑脸,反而变得惜字如金起来。这时人们好像才知,晋王脾气虽好,却毕竟也是生杀予夺之人,平日里很好相与,可一旦翻脸动了杀心,却好像变了个人,哪里还有半点仁厚。
刘瞻此举,虽然手段激烈了些,但毕竟处死的是家仆,按雍律,家仆乃是主人私产,处死家仆不以杀人之罪论处,因此无人敢说什么。刘彰闻知,明知他是杀给自己看的,却也并不做声。
对一个弃子作威作福,毕竟不算什么本事,还有几个在朝中做官的马前卒需要料理。谭彦良是被推到前台来的替死鬼,吕同光是他背后的推手,苻修则是为着这番筹谋保驾护航之人。苻修位高权重,暂时不宜动他;谭彦良懵懵懂懂,也不必追究过甚;只有吕同光,既是太子的人,又在朝中立足不稳,敲打敲打他,既是提醒刘彰,又不至于惹雍帝动怒。
先前雍帝虽然下令将张皎发回凉州,但并未说何时动身,刘瞻怕张皎受不住一路颠簸,便借口自己犯了旧疾,拖延了些时日。他也不着急,只着人慢慢地查,没过多久就一点点摸清了吕同光的底。
在这世上,若真是一查到底,没人能一点问题都没有。走路还要溅上泥点子呢,谁还真能一身干干净净不成?何况他吕同光也不是什么道德楷模、万世师表,这几年来又在工部任事,经手的银子流水一般,哪里经得住细究?稍微一查便露了马脚。
但刘瞻不急于发难,查出之后,便将此事放在一边。眼下他正在长安,只要做事,总难免留下些痕迹,何况张皎出狱不久,此时发难,难逃挟私报复之嫌,倒也不必给自己多找麻烦。等日后到了凉州,天宽地广,再与此人慢慢分说不迟。
万小五的首级刚摘下来没几日、吕同光的底还未摸清的时候,张皎便已能起身了。太医每隔一日便被刘瞻请来府上,替张皎检查身上各处伤口,见张皎这么快就能下地,饶是他行医多年,医人无数,不禁也暗暗吃了一惊。
他几乎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刚接手时恨不能气若游丝,一条命去了大半条,可几碗参汤下肚,还来得及未用其他的药,这人便像是久涸的野地里下了场四指雨,土底下的种子转天就顶出了地面,随后像是被什么催着似的,蓬蓬勃勃地抽芽吐绿,浇一碗水就窜一头个,只要转开一眼,再看时就又是一副样子。
张皎刚刚想要下床活动时,刘瞻原本不许,可见太医允准,只好也松了口。可虽然如此,只要刘瞻在府上时,每次张皎一起身,刘瞻便赶来扶他,一旦见他走得稍快,或是身上出汗,再或者提出想去到院里,都会暗暗皱眉,露出几分担忧之色。
他虽然不出言反对,但张皎瞧见他面上神色,往往依从,不教他担心。时日一长,张皎便只挑刘瞻不在时才起身走动,等他回来就卧床休息。
这天天不亮时刘瞻便去了早朝,张皎也早早起身,从旁边拿了一件衣服,两手从袖筒间小心穿过,将衣服穿在身上。这件衣服是从凉州带回的,这时再穿已经显得大了,但穿脱时反而方便,只是他这会儿手上夹板还未撤下,手指仍弯曲不了,因此系不上腰带,只能半敞着,幸而里衣系得严实,出去后倒也不觉着冷。
他穿好衣服,慢慢走到院里。
这时早已入秋,庭院中落了些叶子,下人们拿树枝扎成扫把,正在清扫着落叶,细密的枝梢划在青石砖上,沙沙有声,有时树叶被人踩到,便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清晨的风带着些凉意,里面混着泥土和草木的香气,太阳不热,却甚是明亮,照在庭中的小池上,粼粼的水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张皎走下台阶,一点点地向前挪步。他即便恢复再快,短短二十多天的功夫,身上的伤也好不全,只是不再流血了而已,这时每走一步,腿上、腰背都无一处不痛,但他从没有卧床过那么久,即使身上不适,每天仍要出来转转。
他即便受伤未愈,走路也不发出声音,等走到近处,扫地的小厮才忽然瞧见他,不禁吓了一跳,手中的扫把险些掉在地上,对他见礼过后,忙又低头扫地,手上的动作明显加快了几分,不多时就扫到远处去了。
自从能下地走路以来,张皎同旁人多了些接触,明显感觉到晋王府的下人们似乎有些怕他。他不知这惧怕从何而来,问过水生,水生虽然待他仍和往常一样,可也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张皎便不再问。
他见下人惧怕自己,便也不主动说话,自己默默走到池边,瞧了一阵池里的乌龟,背上痛得厉害,只得就势坐在池边的石台上。
太阳渐渐热起来,照得身上暖洋洋的。他掀起袖口,露出小臂,绷了绷肌肉,又放松开来,轻轻叹了口气。自从被押入囚车以来,他身上瘦了许多,小臂已细了一圈,原本结实的筋肉像是脱了水一般,萎缩、干瘪下去,干巴巴地挂在骨头上面,被一层薄薄的皮裹住,身上其余各处一时看不见,可想来也是一样。
身上的疼痛他并不如何在意,可是活动身体时的这种无力感,却好像一朵乌云般时刻笼在心上。他咬咬牙,不顾疼痛,又站起身来,这一次反而加快了脚步,竭力想要变得和受伤前一样,虽然疲惫,却没回屋中,反而向着院外走去,不料正巧撞见了刘瞻。
刘瞻刚刚下朝回来,身着紫色朝服,披蟒腰玉,走起路来叮当有声,远远瞧见了他,几步便赶上前来,惊问:“怎么走这么远?”
张皎多看了他一眼,随后摇摇头,“只有百来步而已。”
刘瞻替他把外衣系好,然后从后面托着他的手肘,不由分说地带他往回走去,“好了,都走出汗了,先回去吧,晚些再说。吃早饭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