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117)
他此言正戳中在场诸人心中痛处,也拿住了刘瞻身上软肉。刘瞻自己也知道,他为矜名节,慨然赴死,固然能成全自身,却难免累及全军,一时间心中犹豫,实难决断。
“况且……”狄震呵呵冷笑两声,紧接着又道:“你道今日你身死之后,马上第二个就要死的人是谁?”
刘瞻豁然惊醒,咬住了牙,却不说话。秦恭见事有转机,不住从旁劝解。刘瞻自知若是答应下来,从今往后恐怕日日都要想起今天委曲求全、苟活性命之事,却也终难违逆,长叹一口气,就此松口。
几人议定之后,雍军让出一条路来,由张皎挟着狄震、影十一挟着刘瞻,缓缓走出营中,除去秦恭和他的十余个亲卫之外,再不许旁人跟随。同时,狄震突围时所带的二百夏兵也一并解开了绑缚,收去兵器,放出营外,由雍军一人给予一匹快马,在远处等候狄震。
一行人走出数里,秦恭便领亲卫站定,狄震等人又向前去,走出一箭之地,方才停下。狄震手臂受伤,可毕竟伤得不重,刘瞻虽然先前中箭落马,但也尚可支持,张皎身上更是只有几处小伤,只有影十一,先前那箭触及内脏,伤口又未及处理,箭杆还留在肉中,每走一步,就是一阵钻心的痛。
他眼前已开始发黑,知道这是将死的前兆,可架在刘瞻身上的手仍然很稳,半分颤抖也没有。忽然,刘瞻的声音响起,有意将声音压得很低,似乎特意只教他听见,“你主上只要了一匹快马,看来是要弃你于不顾,独自逃生去了。你为他不顾性命,他却对你弃如敝履,天下岂有这等事?”
刘瞻背对着影十一,看不见他面上神情,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见了没有。他并不放弃,仍是不住出言,以图扰乱其心智,只是不论他说什么,身后那人始终一声不吭,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秦恭远远瞧着,见那刺客走出的每个脚印都带着血色,心道这么多血,便是流血也要流死了他,心中活动起来,不动声色地查看秦桐所在,朝他使个眼色。
几人站定以后,由秦恭一个亲卫解下刀剑,牵去一匹快马,赠予狄震,以作赶路之用。狄震端着右手,只拿左手牵马,却不急于离开,反而对刘瞻笑道:“我听说你们汉人有句老话,叫做‘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望一会儿晋王不要食言才是。”
刘瞻心中冷笑,无心同他虚与委蛇,也难挤出一副好脸色来,闻言只冷着脸道:“雍人自来守信,从来只有旁人负我大雍,我大雍答应过的事,又几曾食言过了?”
狄震知他在暗讽自己毁盟出兵之事,若是放在平时,他自有说辞应对。可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他也不想同刘瞻撕破面皮,多耽误时间,于是只装作没有听懂,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啦。”
其实他心中有所顾忌,刘瞻等人也在暗暗打鼓。狄震半点亏也不肯吃,几人约定,一会儿狄震上马同诸军会合,张皎从后张弓以待,等狄震走出一箭之外,影十一便放开刘瞻。
若是狄震行至半路,张皎就一箭将他射死,下一刻影十一便要取刘瞻性命。狄震估计,张皎绝不至于为此,定会等自己走远。到那时张皎箭射不到、又无快马,便再奈他不得,他对金城外的一草一木都甚是熟悉,一旦逃出生天,便如鱼入大海,雍人想再找到他便难于登天了。
这买卖于他而言甚是划算,可是对雍人来说,便无异于赌命。若是狄震走脱之后,他留下的这个刺客反将刘瞻杀死,事后纵然将他砍成肉泥,那也无济于事。可若是不答应狄震,那便成了死局,到头来刘瞻仍是没有半点幸理。
狄震心知,若是拖得久了,万一雍人无信,暗地里调集大军,从外面包抄上来,截断他的退路,他便要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于是更不耽搁,一跃上马。
他虽折断了一条手臂,可上马时仍不需踩镫,身子一纵便起,下一刻人已稳稳坐在鞍上,虽然形容狼狈,却仍不失一番潇洒,微微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刘瞻问:“你还记得影十四么?”
狄震一愣,一时不知刘瞻何意,可他随即便发现刘瞻并不是在问自己。这句话音落下,狄震忽然瞧见影十一手上一抖——他抖得并不厉害,甚至可说很轻,刀刃只同刘瞻脖颈脱开半寸,可狄震瞧着,霎时改了面色。
下一刻,一箭从远处射来,正中影十一手腕,从他手臂当中直穿而过,将他手中刀刃打飞出去。刘瞻身子急矮,与此同时,张皎将手中短刀朝着他猛然掷去,这刀从刘瞻头顶飞过,正插在影十一脖颈当中。
而这时,影十一的另一只手已扼在了刘瞻后颈,只是使不上力,手指一紧,便松开了,身子向后倒去,脖颈间鲜血狂涌,已决计不能再起。
狄震见事不好,拍马便走。张皎搭弓射箭,第一箭不射别处,只射翻了他座下战马。狄震跃下马背,向前跑去,远处夏军忙来接应,张皎又搭一箭,射中狄震左腿。
狄震向前扑倒,跌在地上。可他求生之志甚坚,即便到了这般地步,也不就此放弃,竟不顾创口血流如注,一把拔出箭来,挣扎起身,拖着一条残腿又向前跑。
张皎又射一箭,这箭正中狄震另一条腿。狄震身子一歪,又扑倒在地,这次挣扎许久,刚刚撑起一半,张皎又出一箭,斜射过去,将他左手钉在地上。
狄震怒吼一声,恨然回过头来,张皎却又搭上一箭,不料“格拉拉”一声脆响,心绪激荡之下,竟将这张两石之弓扯得断了。
一阵马蹄响处,秦桐已打马赶来,赶在那队夏人士兵救起狄震之前,一把将他捞上了马。同时,埋伏在远处的一队雍军忽然杀出,将那伙残兵又围在一处。
张皎扔下断弓,右手摸向腰间,按在一把长剑的剑柄上,又要抽出,刘瞻忽然叫道:“阿皎!”
张皎浑身一震,转过头去。刘瞻见他两眼发红,如要滴血,忽然情难自禁,不顾旁人在侧,两步抢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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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皎:呜呜呜殿下凶我!他居然凶我!他第一次凶我!(心情崩溃,把手里的人质狠揍一顿解气)
-好,前面多少章之前立的一个flag美美拔掉!
-狄震:死去的十四忽然开始攻击我(物理上的)
-小蜗牛:哈哈!善恶到头终有报!隔八十章也会报!正义的使者掏出小本本划掉一行x
第八十八章
狄震遭擒不久,金城当中据城顽抗的夏兵便再无战心,现出溃败之相。可葛逻禄兵士,多是各族人马混杂而成,平日里受狄罕、狄震父子调遣,共尊大汗号令,如今狄氏父子一人身死、一人遭擒,汗位空虚,国事无人主持,各部首领便各自为政,因此夏人兵士虽士气大跌,却也不曾群龙无首、一溃千里。
这些首领当中,固然有颟顸无能之辈,一见城破便惊破了胆,担忧若拼死顽抗,事后要遭致雍人报复,性命不得保全,因此前脚见城门打开,后脚便率众归降,可除此之外,其中也不乏精明强干之人,或是借着城中工事阻击雍军,或是趁着四面人马践踏,决口突围。
雍人人众虽多,可一来金城城池宽阔,不可能处处皆布下重军,二来雍人酣战一夜,人困马乏、受伤无数,加之葛逻禄人本就悍勇,为求自生,勇气百倍,因此到得晨间,当真让他们突围出数股,向北逃去。
刘瞻脱险之后,稍事休息,查看俘虏名册,同愿意归降的夏国大臣逐一比校,才知昨夜兵荒马乱,他虽一进城便率军将宫城团团围住,但还是走脱了几个狄姓宗室。金城虽破,可放着这些人流亡在外,势必要再建旗号,以求复国,因此众人商讨之后,决计分出一军,彻底芟除大难。余人扎下营来,一面修整,一面清点俘虏、安抚百姓。
向北追击,可差遣寻常大将,安抚百姓之事却只有刘瞻能做,他便在金城驻扎下来,顺道养伤。大军开拔之前,他特意带上了些通文理政的僚属,现下正好派上用场。秦恭年纪甚大,不惯长途奔袭,也坐镇营中,指挥大局,只遣柴庄领两万人众北上,秦桐、张皎自然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