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69)
耿禹见他出手竟如此阔绰,大手一挥便是十匹举世罕见的宝马,而所求之事,竟只是让自己第二日在朝堂之上,对陛下说上几句无需夸大其实的好话,不禁一愣,最后只收下一半的礼,退回了五匹给他。
刘瞻从耿禹府中出来时已是深夜,他一整日不曾吃什么东西,三天里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刚刚走到马车旁边,忽感左胸一紧,好像被一只手捏住似的,背上一霎时出了些虚汗,说不出地难受。
下人见他面色不对,忙扶住了他,刘瞻一动不敢动,缓了好一阵子,才觉这阵突如其来的心悸渐渐平息了下去。他从前虽然体弱,却不曾有过心疾,想来是几月前受的伤还没好全,旧伤复发了,抑或是从那之后落下了病根。
但无论什么都无所谓了,他没有心思去想,缓过一口气后便登上了马车。
第二日耿禹果真信守承诺,向雍帝提及张皎作战时如何奋勇杀敌,让夏人畏之如虎云云,雍帝听闻后,只哼了一声,不置一词。当日早朝之后,刘瞻又去求见,却仍被挡在门外。
他知道,耿禹刚刚得胜回朝,正是父皇身前的红人,要他去向父皇吹一吹风,总能让父皇心中稍稍松动一些,只是想要他见自己却并非一日之功,看来还得再想想别的法子。
好话说得多了便引人厌烦,因此刘瞻只找了耿禹一人,没再麻烦同行的其余将领,被雍帝拒之门外之后,转头便去了尚书台,去求见他叔父刘景。
刘景是雍帝的同胞兄弟,多年来二人感情甚笃,雍帝亲重于他,他在雍帝身前也能说得上话。况且刘瞻知道,他这叔父一直以来都对他们兄弟颇为照顾,因此去求他时,带了七成的把握。
却不料说出来意之后,叔父竟然拧起眉来,对他摇了摇头。
“你来得正好,今天你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狄震派来刺客,刺杀我当朝重臣,那是欺负到我大雍家门口了!”叔父一扫从前对着他时的温和之态,反而带上了几分薄怒,怪罪他道:“你身为大雍皇子,不思报国,竟反而窝藏刺客,甚至还帮他遮掩,让他入了我边军之中!莫说是你父皇气你,就连我听了,也恨不能、恨不能——”
他说到一半,冷哼一声,没说下去,刘瞻却已知其意。他见叔父正在气头上,想要起身告辞,却终是不忍,又尝试道:“叔父息怒。侄儿听闻,大将军昔日曾是魏将,中书令从前也曾在赵国为相,两位大人如今对我大雍无不忠心耿耿。皆因父皇德加四海,威服远人,因此天下英豪、有识之士,纷至沓来,如水归海。那张皎……”
叔父冷冷打断他道:“我平生最恨的便是贰臣,你难道不知么!不必多言,你这忙叔父帮不了,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刘瞻心中一凉,想起叔父与中书令陈潜数十年来始终不睦,自己情急之下提起陈潜来,当真是弄巧成拙,悔之不及。话已至此,多说无用,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想要辞行,却觉眼前一黑,随后胸口处激灵灵地绞起来,不禁掐着胸前的衣服,一点点矮下身去。
刘景见他手按着胸口,嘴唇发紫,照着桌子便倒,忙赶在他跌下去前扶住了他。刘瞻紧咬着牙,身上格格地发抖,一眨眼的功夫冷汗便将几层衣服打湿了,心口一阵阵发绞,喉咙也像被人扼住,吸不进气来,不禁弓着背缩成一团。
刘景扶着他,只觉他浑身越绷越紧、越绷越紧,随后忽地一松——刘瞻竟是昏了过去。刘景知道自己这个侄儿身体一向不好,却也从没见过他如此,不敢随意搬动他,忙让人去传太医。
太医还没到,刘瞻已缓缓醒了过来,胸口仍发闷,但已不疼了。他没让叔父搀扶,自己扶着桌案缓缓站起,心中忽道:阿皎正在受刑么?刚才那阵疼,和这会儿加在他身上的相比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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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没空码字,只能放一章存稿,日渐慌张.jpg
第五十二章
刘景见刘瞻身体实在不适,想将他留下,等太医看过之后再走。可刘瞻忧心如焚,见自己的亲叔父竟不愿替自己说情,情不自禁地隐隐迁怒于他,说什么都不肯留,强撑着离开了尚书省。
他从叔父处出来,算算日子,张皎已经被关入了五天。此案的卷宗是绝密,只有三法司长官能看到,随后便直接进呈给雍帝,因此张皎究竟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可见李贞元终日留在大理寺中,极少外出,加之此事至今还未定案,便知审问极不顺利。
刘瞻知道,张皎绝不肯轻易将不利于狄震的事情说出,不然也不是他的阿皎了。可他同时也知道,张皎越是守口如瓶,所要受的刑也就越多。刘瞻心中既忧急、又苦涩,一阵轻风吹过,竟吹得他晃了一晃。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这副破烂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可他随后横下心来,提一口气,走下了台阶。
他心中阴云四合,可举头而望,却是万里无云、一片晴朗,好个白日皓天。想来也是,大雍刚刚打了胜仗,举朝上下无不欢欣鼓舞,普天之下,失意人只有他和张皎两个而已。
刘瞻暗暗摇头,片刻后,又收拾好心神,想起别的办法来。
他在叔父处碰了一鼻子灰,却反而受了几分启发,回府挨到夜里,避开耳目,悄悄去了陈潜府上。
陈潜是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若非不得已,刘瞻本不愿找他。只是想着他也是叔父口中的所谓“贰臣”,便想死马当作活马医,找他碰碰运气。
他知道,坐到陈潜这个位置上,已经几乎没什么事情能有求于他这亲王了,可能反而还要故意避着他些,不同他有什么牵连。刘瞻在吏部有些人,能给陈潜的子侄行个方便,可料来凭陈潜的性格,定不会同他做这些痕迹明显的交易,以免日后成为把柄,更有后言。
他思来想去,想起陈潜爱财,便将府中现银拿出小半,想要折成地契。可是陈潜家乡离长安甚远,仓促间也做不成这个交易,若是在长安和京畿购地,实在太过显眼,陈潜不肯接受不说,恐怕还要再多添一份麻烦。最后无奈,只得一掷千金,差人在半日之内跑遍了整个长安城,买来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先行献上,以表诚意。
陈潜对着烛火,端详着这颗夜明珠,片刻后微微一笑,将珠子随手搁在桌上。刘瞻心中一紧,以为他不喜,正要说些什么,不料随后陈潜便道:“殿下破费了。不知殿下来找下官,所为何事?”
刘瞻暗道:你明知我来意,却还来问我,故意要我亲口说出,好在你面前再矮上一截。他心中虽如此想,面上却甚是诚恳,更又带上几分亲近之意,“刘瞻回京几日,还不曾拜会过大人,一番薄礼,聊表寸心,若蒙大人不弃,日后更有厚仪赠上。”
他随后开门见山,说出来意,“说来惭愧。刘瞻久居边州,与父母暌违一年有余,不曾承欢膝下,心中想念之至。只恨行事多误,惹父皇动怒,至今不肯相见,心中忧急,不得其法。知大人素来智谋渊深,举国皆知,特请讨教一二,还望大人千万不吝赐教,刘瞻不胜感激之至。”说罢,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
陈潜侧身避过,“殿下如此说,可是折煞下官了。父子之情,乃是人之天性,至于兄弟友爱,自然也是一般。”
刘瞻闻言,心中微觉不快,不知陈潜说到“兄弟”二字,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口中却附和道:“大人说得是。”
陈潜微微一笑,“譬如舜,其父母、兄弟几次想要置其于死地,可他却毫不嫉恨,仍守孝悌之节,因此人皆称美,便是这个道理。”
刘瞻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此事,正一头雾水间,忽地心中一动,连忙伏地道:“多谢大人!刘瞻明白了。”
他曾听闻从前有人将陈潜称为“倾危之士”,言他城府深密,有搅弄四海之能,随父皇平定天下之时,多有奇谋,所献之计人多不测。刘瞻本以为传言难免有夸大不实之处,先前那句“智谋渊深”也全系客套,并非出自真心。
却不料陈潜这三言两语,便教他豁然开朗,刘瞻心中先是一惊,随后大为感激,可第三个念头便是:从今往后,若非迫不得已,自己决不会同他攀扯上半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