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55)
秦恭、耿禹无一不是当世名将,于行军用兵一道各擅胜场,他随军一月,着意留心,与书中所载两相对照,感慨良多。诸多领会,无法对刘瞻说,只得同秦桐探讨。可秦桐较之刘瞻毕竟耐心稍少,对他也只于身手一道颇为服膺,因此两人相处之时,十句有九句都是秦桐在讲,张皎从旁听着,偶尔有不赞同之处,也不同他争辩,只暗暗记在心里,打算等见到刘瞻之后,再细细向他询问。
等到收兵那日,他已经揣了一肚子的疑惑,可当真见了刘瞻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头后面,一时说不出来。
刘瞻养伤一月,创口早已长好,日常起居已经没有问题,只是仍不能剧烈活动。秦恭凯旋之日,他设下酒宴,亲自出营贺捷。这次大胜,外可播国威于远戎,内可绝朝中悠悠众口,定会载于国史之上,只可惜他因伤未能亲历,终是美中不足之事。
可社稷之前,他个人的些许得失总是不足道的。他虽微觉可惜,毕竟心中大快,宴席之间,早把军医先前劝阻抛在了脑后,同诸将痛饮了一番,大醉回帐,被人服侍着半靠在床头,当着水生和几个亲卫的面,便大声招呼道:“阿皎,阿皎,你过来……”
张皎饮酒更多,可是全无醉意,当着旁人的面不免局促,生怕刘瞻下一刻要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可水生到底识趣,不待刘瞻开口,便寻了个由头将人带走了,只留张皎一人在帐里。张皎走上前去,拉过刘瞻的手,应道:“殿下。”
先前刘瞻向众将道贺之时,已瞧了他好几眼,只是人多眼杂,怕露出马脚,到底没敢上前同他说话。这会儿回到帐里,他便无所顾忌,拉着张皎的手,让他坐得离自己再近些,竟是上来便问:“阿皎,你想我不想?”
张皎见他第一句便问这个,微觉赧然,点了点头。刘瞻又道:“这一月里,我没一日不曾想你。”
他借着酒意,将话说得全无含蓄,张皎听得两耳一热,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后道:“多谢殿下。”
刘瞻不禁失笑,直起身来吻住了他。
张皎闻见一阵酒气,知道自己此时也是一样。黏重的醉意从刘瞻的一下下吐息当中传过来,让张皎这时候忽然也有些喝醉了似的茫然起来。他的身体好像一团轻轻的棉絮,因吸饱了酒气而沉重了许多,这沉重让他这一次没有向后去躲,反而将手扶在了刘瞻腰后,攥紧了他背后的衣服。
不知过了多久,刘瞻才松开了他。他好像清醒了几分,又好像没有,喘息一阵,平复下来,抬手轻轻抚了抚张皎的头发,放下了手,随后又抬起来,在他头顶又轻抚两下。他不说话,只拿两眼静静地瞧着张皎,眼中含着种既炽热、又浓烈的光。张皎被这样的视线瞧着,即便已同他相处多日,仍是不由自主地错开了眼去。
“阿皎,”刘瞻低了低手,从他颈侧抚过,停在他衣领上,“这些日子又受伤了没有?”
张皎一动不敢动,半晌后“嗯”了一声,“都是皮外伤,有些已经好了。”刘瞻的手指好像被火燎过,上面的滚滚热意隔着衣料仍能透过来,张皎感受着他的手指按在自己锁骨上,几乎疑心下一刻他又要让自己脱去上衣。
可是随后刘瞻便放下了手,对他微微一笑,“那就好。”
张皎这才抬起眼来,瞧向刘瞻,心中有几分困惑,可随即他眼前忽地一黑,是刘瞻拿手掌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不明所以,却也没躲开,轻声问道:“殿下?”
他瞧不见刘瞻,却听他的声音在面前响起,“阿皎,这是在军中……”刘瞻似乎酒醒了几分,可声音听着还和往日不同,“我也不是什么君子,你再瞧我,那可要坏事了……”
张皎先是一怔,随后明白过来,脸上一下子热了,几乎坐立不安。他在黑暗当中快速地眨了几下眼,随后低声问:“殿下身体好些了吧,现在还需服药么?”
刘瞻长吸一口气,慢慢放下了手,搁在床上。张皎忽然瞧见光亮,又眨了两下眼睛,然后便听刘瞻道:“这几日改成调养的汤药了,估计还要再喝一阵子。”
他不知是不是还没真的醒酒,答完张皎这一问后,又抱怨般地继续道:“你不在的这些天,药都苦得很。”
张皎不解他话中之意,听他这般说,以为是调养的汤药比之前的好喝些,于是“嗯”了一声,应道:“以后就好了。”
刘瞻心中一动,暗道:阿皎都会说这等话了。可瞧他面孔,仍是一本正经,没多添一分红色。刘瞻既觉喜欢,又觉可惜,忍不住又想逗他,可张皎却忽然道:“我见到狄震了。”
刘瞻一怔,见张皎主动提起狄震,颇感意外,一下子醒了酒。他知道张皎后面还有话要说,既竖着耳朵想听,又有些不太敢听,“嗯”了一声,仍是问道:“然后呢?”
张皎瞧了他一眼,将声音压得有些低,“其实有几次……有几次或许是可以杀死他的……”他感到自己要说的话极难开口,可又觉着必须向刘瞻说出,因此虽然说得很艰难,可停顿片刻,又继续道:“可是我没有下手。我……我心里很乱。”
刘瞻被他这份毫无隐饰的坦诚当胸蛰了一下,面上笑意登时有些挂不住。可这毕竟是张皎第一次把心中感受向他说出来,刘瞻暗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绪,反过来劝慰道:“你为他做了十多年的事,难以下手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为此自责。”
“这次我不觉着难过了。”张皎沉默一阵,看着他又道。
他这一句好像和前面全无关系,刘瞻怔了一阵,随后明白过来。一个多月以前他曾问过张皎,日后再见到狄震时还会不会难过,张皎这一句是在回答他此问。他打起精神,拿这一句话安慰起自己来:比起先前那样一见了狄震就丢了魂儿一般,现在这样已经强上百倍了。
“阿皎,你能和我说这些,我心中很高兴。”他到底不像张皎一般坦诚,只拣些好话说出来,却有意隐去了另一半的酸涩之情,“等到下一次再见他,还会更加不一样的。”
张皎明白他言下之意。这一战虽然重创了夏人,却不算彻底击垮了他们,边患未除,恐怕日后还要有大战。再见到狄震时,他还会手下留情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个月以前,当他又一次瞧见狄震的眼睛时,那萦绕在他脊梁骨上十余年的恐惧竟蓦地烟消雾散,消失无踪了。他好像崩断了一根看不见的锁链,从那天起,他才真正获得了被他自己允准了的自由。他的身体、他的性命从此再也不拿捏在什么人的手中,他再也不是影七了。
他从没有一天像现在一样轻松,一些从前被他隔绝在身体之外的细微情感像是初萌的新茎一般,劈劈剥剥地顶出来,细细的水流从看不见的缝隙间涌入,交错着从他心头一一流过,有悲有喜,也有爱有恨,可无论是哪一样都让人喜欢。
他感到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最后只是轻轻道:“殿下,谢谢。”
他拉起刘瞻的手。这会儿他握住的这只手没有他自己的热,可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日见到过的莺飞草长之地。他已经身处其中,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撕扯着他了。
刘瞻愣了愣,仔细打量着他,蓦地里一阵心悸,攥紧了他的手掌。这一刻他忽地明白,他已经比完整更完整地拥有了他的阿皎,一时心神激荡,情难自禁,也要剖出肺腑来给他看。
“阿皎……我……我——”
他一向能言善辩,可谁知这会儿却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竟笑着悠悠地叹了口气,脸上不知何时涨成了红色。
张皎忽然俯身抱住他,两手从他背后环过。刘瞻心绪翻涌,抬手在他背上一下下轻轻抚着。
张皎把下巴搁在他颈侧,“殿下,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去看看影二么?”
刘瞻手上一顿,随后也环过两手,用力拥住他,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