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46)
“殿下昏睡了五日。”秦恭面上神情一如既往地严肃,“葛逻禄汗尚有战意,各部族又集结了人马近十万,前来救援狄震一军。”
“嗯……”刘瞻原本也知,想灭狄震殊非易事,可听了秦恭此语,剧痛之下,愈觉心烦意乱,“不知将军作何打算?”
“自然是不能就此退兵的。只是如何对敌,军中意见尚未统一,还需再作斟酌。”
“不错,只怕他避战,不怕他——咳咳……”刘瞻说至一半,忍不住偏头又咳起来,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被子。
秦恭见他咳出了血沫,溅在枕头上,不禁一惊,一面差人将军医唤回,一面对刘瞻道:“下官虽老迈,可军中之事,多少也能担待一二,这些时日殿下还是好好养伤为是。待与诸将定下大计,定报于殿下知晓。”
刘瞻无奈苦笑,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话到口头却变成了“咯”的一声。他喘得愈发艰难,忽然间好像闭了气,想咳嗽却咳不出,更又吸不进气来,神情间露出几分痛苦。
秦恭又吃了一惊,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好军医赶到,抢到床前,将刘瞻身子扶起一半,一手托着,另一只手在他背心处拍了两拍,刘瞻喉头间声响蓦地一浑,随后咳出一大口带血的痰来,吐在地上。
军医慢慢放下刘瞻,神色担忧,“殿下体弱,那一剑又伤了肺,旁边千万不可离了人,不然再遇见方才那种情况,大是凶险。”
秦恭忙应下。刘瞻呼吸微畅,喘息片刻,对他道:“让将军见笑了。”
军医方才那“殿下体弱”四字,他从小到大已听过太多次了。不需人刻意点明,他便已明白,同样的伤势放在旁人身上,绝不会像自己这般狼狈,差点自己将自己憋死的人,普天之下还不知能不能找出第二个。
他在秦恭面前失态如此,心中老大没趣,便想下逐客令。可还不待他开口,秦恭已自知不能再留,起身道:“殿下善保玉体,下官先不叨扰了,告辞。”
“将军慢走。”刘瞻点点头,不待秦恭走出帐外,便疲惫地闭上了眼。
胸口处的疼痛不像方才那般明显,他的头脑也跟着一起渐渐混沌起来,只模模糊糊地盘算着,要想法压下军中狄震与张皎相识的传言。
他强撑着掀开眼皮,瞧见水生正走进帐里,想要他唤张皎过来,可刚张了张口,还没发出半点声音,便再撑不住,两眼当中蓦地一黑,又昏睡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张皎刚刚走出帐外,便听见身后响起刘瞻的呻吟声。刘瞻刻意将声音压得很小,可张皎耳朵甚灵,虽然隔着层军帐,却仍听得一清二楚。他顿住脚步,回头瞧了瞧,却没再进去,抬脚往秦恭处而去。
他将刘瞻醒来的消息告知秦恭等人,就回到了自己帐中,等待刘瞻传唤。
这些时日,刘瞻数次病危,有好几次几乎摸不见脉搏。几个军医不眠不休地忙上忙下,在早春天气里一个个汗出如浆,使尽了浑身解数,几次让其转危为安。秦恭和各个将领一日数次差人问疾,张皎也没再去校场,向秦桐告了假。秦桐知他是晋王府的人,因此破例允准了。
刘瞻病势危急时,军医在床边围成一团,旁人没有落脚处,张皎便回到自己帐里。等刘瞻稍稍好转,军医去歇一口气时,他才去病榻边探望。这几日里,总是危急的时候多,好转的时候少,大多数时候,张皎都是一个人待在自己帐中,只点一盏油灯,对着那一簇火默默发着呆。
五天当中,他只吃了三顿饭。他一生当中,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一颗心好像被放在油锅当中煎熬着,浑身没有力气,一身筋骨好像忽地软了,他知道那并不是因为饥饿。
他本已决心赴死,可偏偏苟活了下来,还亲手杀死了影二。手足相残,影二退却了,无情无义之人是他。影二两次饶过他性命,可他手中的刀剑割在影二喉咙上时,却没有偏上半寸——
天地之间,竟有他这般的人!
他心中难过欲死,可两眼如同干涸的河床,一丝眼泪也无。他背叛了主上,背叛了过去,杀死了他唯一的亲人、他最好的朋友。
他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呢?
从他九岁时,便同影二结识了,这十余年间,他们两个都是对方的影子。无数他以为自己早已记不得了的细枝末节,这几日间,一桩桩、一件件地在他脑海当中浮现。
他想起自己初入影卫阁时,影二第一次给自己绑腿,他把被自己弄成一团乱麻的布带解开,绑得又紧又快,干净利落。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后,呕吐不止,影二趁主人走后,不停轻拍他的后背,他才渐渐平静下来。他想起一个个不用当值、也没有训练的夜晚,他和影二一起坐在帐顶,仰头看着漫天繁星,谁也不说话。
他没有上床睡过觉,可有时发呆得久了,无意中打起盹来,半梦半醒间,总能瞧见这些场景。这些平日里再寻常不过之事,这会儿却忽然深刻起来,深刻的好像烙铁一般。时不时一个场景忽地浮现出来,那烙铁便猝不及防地贴在肉上,一压一道疤,痛不堪言,让他激灵灵地清醒过来。
他胸膛当中跳动的这颗心好像被人挖了出来,扯断了、捏烂了、揉碎了,他有时忽然疼得喘不上气,大口呼吸着,不自觉间溻出半身的冷汗。
他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呢?
影二被当做胆敢闯入军营刺杀晋王的刺客,被五马分尸,被烧为灰烬,以示永不超生之意。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他想要影二起码能够留一个全尸,可谁又能听他的呢?
如果殿下醒着,他想,或许会不一样吧。
殿下……想到刘瞻,他心中的痛苦忽地又强烈了几分。可那是一种不同的痛苦,那是在痛苦的沉沉黑暗之中,忽然被一线光亮刺伤的痛苦。他被这热意灼得发痛,可这份灼热的痛却将他的心脏捏在一处,重又放回到他胸膛之中跳动着了。
他知道,只要刘瞻开口,旁人便不会再如此处置影二。可刘瞻为当真会同意善待一个刺伤了自己的人么?
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坚定地说:他一定会的。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重要的人,对谁而言都是一样。他只是一道影子,一把刀,虽然现在变成了一个人,却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从没想过要在这世上留下什么痕迹,也从没想过让别人看见自己,可现在的他却从心底里确信着,刘瞻一定会这样做的。并且他知道,这是为了自己。
他不是影子,不是刀,他是一个人,一个紧要的人。
他还活在这世上,他想,便是为着这个吧。
火苗静静地燃烧着,昏暗的军帐中,只有这一点光亮。张皎呆呆地瞧着,忽然,火苗猛地跳动几下,一道强光直刺过来。张皎眯起眼睛转过头去,见水生掀开了帐帷,正伸手招呼自己,“阿皎,殿下醒了,正找你呢——怎么就点一盏灯?这么黑……快来!”
张皎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往刘瞻帐中而去。他瞧见外面的天色,才发觉不知不觉间过了一夜,已到了第二日晌午。
水生从小就在刘瞻身边侍候,这么多时日以来,多少也猜到了几分,把张皎带进帐后,自己却不进去,只在外面候着。
张皎进帐,见刘瞻仍平躺在床上,只把头稍稍垫高了几分,脸色仍灰败着,看着没比昨日更好。他走过去,停在床头,半跪下来,“殿下还痛得厉害么?”
刘瞻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看着他道:“阿皎,让你久等了,昨天我睡过去了。”他有意又将手举起,果然又被张皎握住,不禁微微一笑,“别跪在地上,来,坐到我旁边来。”
张皎只犹豫了一瞬,便即照做,挺直了背坐在床边。
“我这样说话不便,劳你扶我坐起来些。”刘瞻又道。
张皎闻言便又照做,扶着刘瞻的背,一点点扶他坐起,在他身后垫了几个枕头。他先前受过军医嘱托,着意控制了力道,扶起的动作很慢,刘瞻却还是出了一头冷汗,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又白了几分。他闭着两眼一时没再说话,好半天才睁眼笑道:“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