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100)
张皎同大军会合之后,才知自己虽然亲自殿后,让余人先走,但无奈夏人兵马人众甚多,他只牵制住其中一支,吴声等人后来仍被追上,几乎全军覆没,只吴声一人负伤逃出,被雍军中军救下,逃出生天。
由于大雪弥天,两军暂且罢兵,雍军扎营造饭,贺鲁涅达将军队一分为二,一支进驻木昆城,扩充守备,一支在城外扎营,以为掎角之援。
雍军吃过饭后,刘瞻召来众将,共同商讨破城之法。据查,贺鲁涅达这一军有四万出头,刘瞻所部人马也只数万,想要破城殊为不易。可夏人兵马不多,分兵之后,金城定比以往更为空虚,看来眼下这木昆城虽是硬骨头,却不得不啃它一啃,只要破了贺鲁涅达这一军,金城便是囊中之物了。
张皎到得稍迟,不知是被什么耽搁了,刘瞻却不以为意,只对他微一示意,让他坐下。张皎在帐尾落座,眉头微微皱起,若有所思,听帐中诸将争执不下,也明白首战不利,想要攻破木昆城已非易事,心中暗悔自己没能将贺鲁涅达彻底骗过,让他察觉雍军大军尚有一段距离,故而提前设下伏兵。
形势如此,议事也难议出个所以然来,围而不打固然并非上策,设法奇袭也未必可行。贺鲁涅达又不是初出茅庐,本非易与之辈,如今因着金城势危,更又多加小心,仅从其营垒形势便可见提防之意,想要从他手中讨得便宜,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待众将散去,张皎单独留了下来,知道若是向刘瞻引咎,刘瞻非但不会责备自己,说不定反而还要安慰他一番,因此并不提及此事,只道:“殿下,我方才去看望吴声,在营中用饭,见到一人颇不寻常。”
刘瞻抬头看他一眼,随后重又看向案上的地图,不甚在意,“哦?如何不寻常?”
“他用饭前,下意识先将两手合十,两只小指翘起,这是葛罗禄人的习惯。”
“嗯,”刘瞻提笔,在地图上圈出一个圈,片刻后又将这圈涂掉,眉头紧锁,“去年俘虏甚众,有些诚心归顺的,已编入军中,分入各营,身上还有些草原旧习也是属寻常。”
“我去查了名册,这人是去年编入军中的乡勇,自称是灵州人,从军时并未提及和葛罗禄有何瓜葛。”
刘瞻抬起头来,“你是说……”
张皎继续道:“我同他交谈过几句,听他口音交杂,绝非如他所说的灵州人士。”
张皎自小生长草原,同避难而来的各地汉人混居,因此一听此人口音便知他同自己一样,定然曾在草原生活过不少年岁,这才留了心,去查了名册,发现有所出入,没有打草惊蛇,反而不动声色,私下禀告了刘瞻。
刘瞻搁下笔,“如此说来,他是有意向军中隐瞒了。”
自从去年推行保甲法之后,在军中很是抓出了些狄震派来的舌头,以刘瞻对狄震的了解,他必不会坐以待毙,定然还要再想些别的法子安插进人来,不然眼瞎耳聋,怕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看来这人十之八九和狄震有关。
刘瞻想到此节,低头又看看地图,心中豁然开朗,欣然站起身来,“阿皎,你做得对。此事先不要声张,我这就派人查他一查,若他当真有问题,那便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事成之后,我倒要好好感谢狄震了。”
贺鲁涅达让孟孝良进城,自己驻扎在城外,便于随时观望雍人动向。他见刘瞻人马不多,明白他所部乃是一支偏师,雍军主力已直奔金城而去。狄震之能,草原人尽皆知,贺鲁涅达倒并不如何担心,可金城毕竟是葛逻禄的根本,举足轻重,有些许闪失,对大局影响都甚大,因此他与刘瞻,都无不盼着能尽快料理了对方,往金城赶去。
任秦恭有天大的本事,仓促之间也绝不可能攻下金城。贺鲁涅达知道,这当口他与刘瞻哪一军能率先赶到,局面便向哪一方倾斜。若是他大败刘瞻,解了木昆之围,奔袭至金城城外,同狄震内外夹击秦恭一军,定叫这老贼有去无回。可反过来,若是刘瞻侥幸取胜,先一步赶到,同秦恭合兵一处,将金城团团围住,城中守军见了,定然士气大跌,再要守住就不易了。
因此贺鲁涅达接到从雍军当中传来的消息时,难免颇为意动。
两军正在相持之时,狄震在雍军当中安插的眼线发来密报,用暗语传递出了雍军粮道所在,贺鲁涅达接报,不禁精神一振——若是果真如此,大事可成!
如今正是隆冬,地上连点草根也不易寻,雍军远来,从士兵的口粮到马匹的稿草,全赖从国中远道运输,若是能截断其粮道,定将其数万大军困死此处。到那时,刘瞻便是有升天入地之能,也回天乏术了。
可贺鲁涅达并非有勇无谋之人,他随狄罕征战多年,老于兵事,虽然接到密报,却将信将疑,先派了一队斥候,远远探查一番,见该处果真防守森严,每夜均有运粮车来来往往,这才信了七八分。
可战场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七八分的把握自是不够的。若是这份密报乃雍人有意放出,其必然是要趁此机会大败自己,毕其功于一役,不愿将士卒折损在其他地方,遇到自己挑战,多半会暂避锋芒,坚守不出。因此这几日来,他数次向刘瞻邀战,刘瞻倒是来者不拒,一一应下,两军互有胜负,看上去倒是一切如常。
贺鲁涅达终于放下心来,抓住了这个天赐良机,差人进城,同孟孝良商定之后,选了一个彤云密布之夜,借着夜色掩护,大军悄然开拔,直奔雍军粮道而去。
粮草乃是一军之命脉。今年天降霜冻,草原上遭了灾,人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可他这边毕竟背靠木昆城,一应补给兵士优先,倒是不算短缺。反观雍人,全军的口粮,都赖这条粮道运输,因此只要不是昏了头,都必定派重兵严加把守,不敢出丝毫闪失。
可贺鲁涅达率大军潜至附近,却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丝反常。
如他先前所料,附近的确驻扎着一营,营中点满灯火,十步一哨,不住有人来往巡逻,似乎戒备十分森严。但贺鲁涅达远远望去,心下只觉有几分怪异。
他征战多年,杀人无数,不知是不是杀的人多了,渐渐地,他似乎有了种直觉。不需用眼睛去看,也不是用鼻子去嗅、用耳朵去听,只是自然而然地有所感应。每每他瞧见一支军队时,当先瞧见的不是它旗帜整不整齐、盔甲鲜不鲜明,而是瞧见它上面的一股“兵气”——一军战意如何、人众多寡,都能从这股对旁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兵气之中瞧出。
他向这一营雍军望去的第一眼,便隐隐感觉这营人马看上去守备森严,其实外紧内松,即便不是空营,恐怕也连一半的人众都没有。莫非今夜雍军有什么特殊调动?还是说,刘瞻提前料到今夜他会来劫粮?
身后大军蠢蠢欲动,贺鲁涅达却不急于下令,他身后的人马越多,所需要的耐心也就越大,他还需要再观望一下。忽然,他神情一动,鼻子里发出一道冷哼,“原来如此。”
原来,他瞧了一阵,忽然看见几只黑顶的鸟雀落在雍军帐顶。这种鸟雀在草原之上随处可见,即便冬天也不飞往南方,平日里虽然亲人,可其实十分警惕。雍军在国中南征北战,兵士身上杀气、血气非常人可比,若是营中人满,它们是绝不会轻易落在营帐上面的。
见此,贺鲁涅达愈发确信自己方才的判断,看来营中果然空虚,先前关于粮道的密报恐怕是雍人之计。他不需亲眼瞧见、亲耳听见,只需稍稍一想,便隐约猜出了大概。
大太子安插入雍军之中的内应恐怕暴露了身份,雍人将计就计,有意将粮道所在通过此人透露给他,他为取胜,定来截断粮道,其实刘瞻的重兵早把守在不远处,要给他来一个瓮中捉鳖。
若是放在平时,贺鲁涅达早已大笑出声,可他怕暴露大军所在,只压低了声音,嘿然冷笑不止,宽阔的胸腔当中嗡嗡作响,听着好像野兽粗重的鼻息。刘瞻此计,不可谓不用心了,只可惜使错了人,想他贺鲁涅达上马挽弓杀敌之时,他刘瞻怕不是尚在襁褓之中哭着嘬奶呢。
贺鲁涅达冷笑之时,心念跟着急转。他既已识破刘瞻之计,自然可以将计就计,遣一支人马佯攻粮道,将刘瞻大军诱出,而后自己再率大军杀出,内外夹击刘瞻。只是,这是庸人的办法,仅能小胜一仗而已,他贺鲁涅达倒不屑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