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下凉州(103)
孟孝良将书信收好,见刘瞻仍坐着不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得也讪讪坐下,却只觉如坐针毡,片刻后,悄悄挪了挪屁股。再看一旁,大太子的那个影卫不仅没走,反而也坐了下来,也不说话,只在一旁正襟危坐,像是座石像一般。
孟孝良不合时宜地暗暗想:橘生淮北为枳,这人在草原时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和条狗也没什么差别,到了长城南边,都能在亲王面前端坐了。
“雍夏两国之间本无仇怨,只近年来有几分龃龉。”刘瞻忽然道:“按说,我大雍皇帝为中原之主,葛逻禄汗乃草原之雄,其实井水不犯河水,何至于大动刀兵?这两年来,干戈迭用,两国兵民无不血流成河,人亡家破,不计其数。”
孟孝良听刘瞻话音,心中已隐隐猜出他要说什么,却不动声色,只附和道:“晋王殿下所言极是。”
“陛下之意,去年签订的盟约仍然作数,我雍夏两国,仍是兄弟之国。既是兄弟,与其你征我伐,不如各自罢兵,永结盟好。只要葛逻禄汗守信,这盟约可千年不改。”
“贵国陛下之意,下……小人一定带到。”孟孝良满口答应下来,心中却暗暗嘀咕:城下之盟,不知他还要提什么条件?
“只是……”刘瞻果然话音一转,“葛逻禄汗去年撕毁盟约南下,使我大雍举国震动,这才有了现在之事。这一次两国再结盟好,若还是只凭那一纸盟书,恐怕往后还有覆辙重蹈之虞,陛下也不能放心,因此须得大汗拿出些诚意来。”
“晋王请讲。”
“孤听闻,贵国去年违盟发兵,乃是大太子力主。阁下带兵来这木昆城,”刘瞻说着,抬起手向四面随意指了指,“也是大太子的一应安排。去年大太子来使,雄姿奋发,令人心折,陛下时时念及,对太子甚是想念,欲邀太子再度南下长安一叙,小住几日,只是不知大汗和太子意下如何?”
孟孝良心道:图穷匕见了!
“只要见了大太子,我大雍即刻便退兵回国,绝无虚言。阁下回国之后,还望阁下代为转达,请大汗慎虑。”
刘瞻话虽说得委婉,可孟孝良如何听不出,雍国是想要夏国交出狄震为质?去年发兵,确是狄震力主,可他孟孝良也没少煽风点火,促成此事。刘瞻既然不提,孟孝良便当他并不知道,只是一个劲的点头,答应下来再说。可他心里知道,如今大汗病重,夏国真正的国主乃是狄震,他回国之后,若是当真将此话带到,恐怕下一刻他的脑袋就不在脖子上了。
刘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紧接着又道:“阁下若有不便,那也无妨,只要将这封国书带到便是。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孤都定保阁下富贵无事。”
孟孝良听他之意,对金城已志在必得。好像如不议和,他便定能攻破大夏都城,再俘虏自己一次似的。他原本坐立不安,可听刘瞻言语之间语气始终较软,便难得硬气起来,“多承晋王美意,外臣的身家性命,自有大汗裁度,不敢有劳殿下。”
刘瞻听着暗暗好笑。片刻前孟孝良在自己面前还自称“小人”,可这会儿见自己并无杀他之意,打定主意要将他放回金城,便又拿起乔来,前恭后倨,倒是有趣。他也不恼,只笑了笑,又道:“阁下是识时务的,当能看出贵国如今已是日薄西山,生死存亡只在旦夕之间。阁下回国以后,见到葛逻禄汗,还望晓以利害,务必要以百姓性命为重,千万不要因一时意气误了大事。”
他说到最后,一把软刀子终于出鞘,“须知‘议和’、‘求和’,这一字之差,可是有着天壤之别,为国者不能不慎思啊。”
孟孝良刚刚鼓起的一股气又矮了下去,“晋王此言,一定带到。”
“好,那就不打扰阁下了。”刘瞻起身,“阁下好好休息,大军休整一日,明日便要动身往金城去了。”
张皎跟在刘瞻身后,从孟孝良的住所离开,忍不住道:“殿下,夏人恐怕不会答应议和。”
“嗯,金城如今是狄震主政,他是自然不会同我大雍议和的。”刘瞻笑道:“只是搅一搅金城的人心,让他们乱上一乱罢了。”
“等孟孝良回国之后见过狄罕,能劝动他也好,劝不动也罢,定然都会被狄震侦知。狄震性喜猜忌,听闻要交出自己议和,即便狄罕并不答应,他岂能咽下这一口气?最好狄罕还没病得下不来床,他父子两个斗上一斗,金城越乱,攻城便越是容易。”
张皎又问:“孟孝良回国之后,当真会送上议和的书信么?”
“孟孝良原是汉人,对葛逻禄献诚效忠倒也罢了,绝不至于为其搭上性命。”刘瞻笃定道:“他就像船上的老鼠,见船底漏水,尚有补救之机,便观望不动,一旦发现这窟窿堵不上了,定然拔腿便跑,岂会待在船上,和船一起沉进水里?”
张皎不语。
刘瞻向前走了一阵,不闻他出声,奇怪道:“阿皎,怎么了?”
张皎摇一摇头。他杀过许多人,这些人死前之态各不相同,除了那些全然来不及反应的人之外,将死之时,有些人呼天抢地,有些人则一派坦然,还有些人在二者之间,既不愿哀嚎乞命,也做不到视死如归,想跪跪不下去,想昂一昂脑袋,又昂不起来。
他知道刘瞻所说的船舱上的老鼠是指哪一种人,对刘瞻所言也一向信服,可他瞧见孟孝良的眼睛时,总觉着在那让人鄙夷的贪生怕死之下,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是他一时说不出来。
他并不放在心上,见刘瞻仍看着自己,转过头去,对他扬扬嘴角,微笑了一下。
刘瞻蓦地站定,两只眼睛紧盯着他,像是要看出什么来。张皎见刘瞻神情大变,吃了一惊,也停住脚步,那一点笑意登时收了回去。
过了好一阵,刘瞻问:“阿皎,你今天很高兴么?”
张皎应道:“嗯。”
刘瞻又瞧了他一阵,见四下无人,拉了拉他的手,又向前走去,这次转了话题,没有再追问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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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孝良:好哇,你们两个背着我有小秘密了!
-张皎:虽然但是,那个……殿下,我杀过的人可能比你见过的还多
-刘瞻:?
-那就打个赌吧,张皎赢了他和刘瞻贴贴,刘瞻赢了和张皎贴贴x
-看呀,昙花开二度了!
-开始日更,就问大家怕不怕
第七十七章
之后的几日,孟孝良再没见到过刘瞻,雍军士卒倒对他颇为恭敬,一应饮食用度不曾克扣,更不曾寻机为难于他,看来雍人议和之心甚诚。
自古攻城之战,对士卒损伤最大,雍军不愿攻城,也在情理之中。可如今雍军将夏人围困在小小一座金城之中,当真会轻易言和么?孟孝良自问,若自己是雍人,眼见狄夏只有一息尚存,是绝不会就此退兵的。因此刘瞻虽然说得恳切,但孟孝良始终将信将疑,不过……
雍人提出要夏人交出狄震,恐怕便是已听闻狄罕病重,眼下国事皆由狄震担当,若是交出他来,群龙无首,和国破也没什么两样,因此打了如意算盘,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这也太天方夜谭了些,倘若有一日雍国被他们打到了长安城外,恐怕也不会乖乖交出雍帝来乞求退兵。
交出狄震断不可行,但议和之事,倒未必不能从长计议一番。那日刘瞻并未将话说得死了,听他弦外之音,似乎除去交出狄震之外,其余尚可讨论,只是不知到时雍人还会开出什么条件。
孟孝良其实也有议和之意。在他心中,议和和投降大不相同。“议和”、“议和”,最后乃是落在一个“和”字上,两国各自相安,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才是“和”字。而若是投降,便只能天无二日,两者存一,这其间差着十万八千里,绝不可一概而论。自古以来,两国之间多有议和者,在史料之中可谓俯拾皆是,即便雄武如太宗皇帝,不也有渭水之盟么?倒不必将此事看得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