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臣(34)
那是个晨光熹微的早上,云流和曹南宗刚做完早课,回到餐桌旁和曹暮一起共进早餐。
一家三口平常温馨的场面,在曹家非常罕见,他们家不同于普通人,从家中有专门的冥想室和蓝萨尔的雕像,便可见一斑。
云流并不常待在这,自曹南宗来曼城,云流便常驻戈兰,主持教务。曹南宗每月也需定时飞往戈兰,即便住在曼城,也是住自己的房子。曹南宗和夏归楚离婚后,曹暮怕他一个人住那边触景生情,劝他重新装修房子,或者另买一处房产,要么干脆搬回家里住也一样。
曹南宗却说,他倒想触景生情,可夏归楚并没有在家里留下多少痕迹,自己再离开,怕为数不多可供凭吊的那些,也会在自己看不到时消失。
那天曹南宗难得回家,云流刚好也在,冷清的星棠公馆26号一家团聚,曹暮高兴得饭都多吃了一碗,谁知道等着他的,是儿子决然的通知。
通知完,曹南宗又娓娓道来自己之后如何安排公司平缓过渡,持明教也早该选新月君,在新任月君到位之前,他仍会尽心尽力。
餐厅空气仿佛冻结,曹暮夹在爱人和儿子之间左顾右盼,正要出言缓和,云流撇下筷子,问曹南宗,什么是他想做的事。她语气平淡,是曹暮熟悉的对任何事都胸有成竹的模样。
曹南宗回答说,他也不知道。云流笑道:“都不知道自己想做的事是什么,还折腾什么劲,我没教过你吗?常人才讲‘想做’、‘喜欢’,那都是愚痴的执着心,早该抛下。持明人应当讲发心,问自己自己该做的事,没了持明教和暮云集团给你的身份,你算什么?”
那话曹暮听得都刺心,何况是曹南宗?可他却面无表情说:“我的确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喜欢做什么,因为从来也没人教过我。你教我的,都是必须要做的、该做的、您想让我做的,这都是您的发心,不是我的。”
曹暮意识到,自己有关“家庭美满”的虚幻泡沫在那一刻碎裂了,喜欢什么,不就和吃饭喝水一样,是人的本能吗?可曹南宗却说,无人教过他。
他问南宗,难道不喜欢修行吗?曹南宗思索了一番,说:“从出生起,摆在我面前的就只有修行一途,无从选择,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吧。”
事实是如此显而易见,可直到曹南宗提及,曹暮才恍然发现,原来他们从没给过曹南宗别的选择。
“南宗从小乖巧,对我们的安排从来没提过什么异议,我们便以为,他是喜欢的,乐意的。我有几个朋友,孩子一到青春期就叛逆得不行,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说什么抑郁,焦虑,学不肯上,事也不好好做,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可南宗从来不会这样,他没给我们添过半点麻烦,让他学什么他就学什么,样样都做到最好,性格又好,大家都喜欢他大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和他妈妈都觉得,他天生就是修行的料。”
曹南宗适合修行这件事,一出生就显露出来征兆。
当时云流刚生下曹南宗,醒来见他是个男孩,大发雷霆。她要这个孩子本就是为了继承月君的衣钵,否则她断不会同意生育。持明教崇拜女神,不仅信徒多为女性,历任月君也都由女性担任,不管这孩子以后分化成A还是O,都从根上就错了。
她让曹暮把孩子带回曹家,自己就当作从没生过这个孩子,把曹暮气得头回在云流面前硬气起来,好说歹说,云流始终不肯松口。
两个大人声量大,吵醒了熟睡中的曹南宗,他张着浑圆纯澈的眼,好奇打量父母,不哭不闹,嘴角弯弯,慈眉微垂,眉心朱砂痣温润玲珑,稚嫩的脸上自有一股超离世外的灵气。
和儿子对上视线,云流也不由怔忡,她叹了口气,终于接受把曹南宗养在身边,把他培养成之前所有月君的模样,长发垂腰,华裙赤足。
可乖了二十余年的儿子,竟会突然跟他们闹叛逆。
“我已经不再适合以月君的身份为信徒排忧解难,我的发心变了,留下也只是一具空壳。”曹南宗看着云流的眼睛,叫她师父,“我要寻找自己的正道,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条道通往哪里,但我希望能得到师父的支持。”
“别叫我师父,”云流断然道,“我到底教错了你什么,让你变成这样?你都和夏归楚那个业障分开三年了,怎么境界还越来越倒退?”
曹暮见势不对,忙劝道:“云流,有话好好说。”
云流瞥他一眼,以她教尊的威严,命令曹暮闭嘴,她说这是持明教的教务,是她和她徒弟之间的事,徒弟叛教,理应受罚。
“受罚?你们真的罚他了?!”夏归楚霍然从椅子上站起,大脑飞速运转,瞬间明白了,“所以喃喃就是他离开持明教的代价,就是你们给他的惩罚?”
听曹暮讲述的途中,他好几次按捺不住想打断,想替曹南宗质问,碍于对方是曹南宗的父亲,才忍下来,脚尖不耐烦地碾着地毯,终于在听到曹暮复述“理应受罚”时,理智绷断。
按持明教古代最原始的戒律,叛教者须受杖责,投入娼寮,人尽可夫,把蓝萨尔受过的苦重历一遍。如今时代不同,持明要发展壮大,自然也要顺应时代改革,类似的残忍戒律早已废除。但夏归楚在圣坛待过,亲眼见证那个古老封闭的地方时间流速有多慢,戒律的形虽不在,以苦赎罪的幽魂却无处不在。
“你们还对他做了什么?不止是喃喃吧?”夏归楚大步上前,手指猛然扣住曹暮的肩膀,“说啊!”
他依然说得很快,生怕说慢一秒,牙齿难以遏制的磕碰就会让他组织不起语言,焦灼的疼痛,会直接钻破心脏,化作怒吼收割喉咙。
曹暮从未见夏归楚生这么大的气,印象中的夏归楚总是戏谑地笑着,神采飞扬,情绪最坏时也是沉默着,不愿与人打交道。这点上,他和曹南宗很像,自侍身份,讨厌失态,曹暮初见时还以为夏归楚是哪个财阀的小公子,很难想象他来自戈兰那个破旧落后的小城。
老人轻轻拍了拍夏归楚青筋暴起的的手背,安抚道:“小楚,消消气,他是我儿子,我怎么舍得让他受苦?当时他们母子势如水火,我极力劝阻,才让他们各退一步,达成协定,让他做这个擦边账号,代替原有的责罚,只要他能把喃喃的账号做满一年,他就可以离开。”
夏归楚冷笑道:“说得好听,要我说,他根本没必要征求你们的意见。你讲这么多,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什么他从来没有异议,可他的不满和异议从来不是嘴说,是用眼睛,用嘴角,用眉毛,用一切细微的动作说的,是你们瞎了眼,你们从来没有认真看过。”
“你们觉得他的叛逆来得很突然?那是因为你们从来没见过真正的他。”
夏归楚也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真正的曹南宗,世上有谁能彻底理解另外一个人呢?何况他从来也不是那种体贴入微的恋人。
可曹南宗在自己面前,至少不是无懈可击只会微笑倾听的月君,他也会生气,会揶揄,会敷衍,难过的时候也会哭。哪怕都是笑,笑和笑也是不同的。
曹暮脸色苍白,像是又苍老了几分,声音低低地道:“他那天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记得曹南宗跪在云流面前,笑称叛逆期这种东西,不会缺席,只会迟到,就当年近三十又重回青春。
之后曹南宗不声不响挨了云流的莲花戒尺八十一下,勉强叫了一句师父,又颤抖地改口:“妈妈……小时候你和我讲哪吒的故事,你说他天性顽劣,早晚出事……他为自己的错付出代价,很勇敢……经此一劫他才有之后的脱胎换骨,求得正果。咳……可我却在想,可以不那么勇敢吗?哪吒剃肉削骨,多疼啊……他的爹娘呢,会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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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之前有些读者的反馈,我想澄清一下。
我没觉得自己文案诈骗,也不觉得这是“追妻文”,角色的所作所为也不是“火葬场”,看过上一本书的读者大概知道,我喜欢写有缺点的人在感情中互相伤害又一起成长,所以攻和受都会犯错,也都会受伤,这之中谁更主动,谁付出更多,谁感情更深,我无法用尺子去天平和量,去称,宝宝们从中感受到什么,是你们自己的财富,但人各有想法,不必强行说服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