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佳损友(13)
“啊……”关雨欣的声音变小了,有些紧张:“对,对不起贺总。我确实问过组里的人了,芸如姐说她看不懂,宇超哥说应该是我无意间惹到Sandy姐了。Sandy姐说,如果我看不出问题,那她也不敢安排别的工作给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想着可不可以问一下您。”
贺祺喝了口手边的咖啡:“那你这不是让我难做嘛。”
关雨欣更紧张了,语气中满是歉疚:“对不起贺总。”
贺祺没回应这句道歉,而是问她:“电脑在手边吗?把文件打开我跟你说。”
“啊……啊?”关雨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听筒里传来踢里哐啷的声音:“在的在的,太谢谢你了贺总!啊不,对不起麻烦您了贺总!”
“算了,以后知道了就不要再这样了。哪怕每天追在Sandy后面让她告诉你,她最多说你几句,不会一直不管的。”贺祺已经打开了文件,开始一处一处把问题指给关雨欣。
“财务报表不是直接去官网粘过来就行,公司有自己的格式规范,行宽列宽还有单元格底色。入职的时候应该发过一个格式压缩包的,虽然里面东西很多,但常用的就几个。或者哪怕你翻几个旧项目的存档资料,也能发现问题。”
“还有货币单位,一个报告里新币、人民币、港币全都出现了,就算Sandy这一步通过了,财务部初审也过不了。所有的货币单位都要换算成美元;到最后一步预估利润的时候,再给一个港币的参考值就行。”
“另外内容方面……”贺祺沉吟了一下:“整体来说不错。不过既然要改,市场调研部分可以再完善。这种环保建材在内地市场是供需平衡的吗?国内公司进口环保建材的意愿如何?关税政策是否利好?都可以写一些。”
“嗯嗯,明白了贺总,”关雨欣在电话那头连连点头,最初的胆怯和歉疚也慢慢被激动覆盖:“谢谢你贺总!太感谢了!”
“谢什么啊,我说不定被你害惨了。”贺祺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到时候如果Sandy问起来,你可千万别把我供出来了。”
“放心贺总!”关雨欣跟贺祺汇报:“还有你说的我的粤语问题,我最近上下班天天在听粤语电台,已经能听懂九成以上了。就是自己说还不太行,但我肯定能学会的!”
“好啊,”贺祺转成了粤语跟关雨欣沟通:“以后你就知啦,公司同学校好唔同。制度、人情、teamwork;要学嘅仲有好多,希望你可以坚持……”
贺祺的手机进了新电话,贺祺的声音卡了一下,重新换回普通话:“我有电话进来了,得先挂了,周末愉快小关。”
“啊贺总再……见”关雨欣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里就传出了忙音。
电话那头,贺祺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来电信息,眉头微蹙,嘴唇紧闭。
广东深圳的号码,姓名显示是“刘美娜”。
为了排除对方误拨的可能性,来电铃声几乎响满了一分钟,贺祺才按了接听键。
“……喂?”贺祺并没有先打招呼,是对面先说的话:“喂?听不到吗?”
“听得到。”贺祺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怎么了妈?”
贺祺很满意这句“怎么了妈”,听起来与“怎么了吗”无异。在刘美娜的强烈要求下,贺祺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妈”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和贺祺差不多生硬,似乎连细微的呼吸声里都带着尴尬:
“哦……我,那个,你今天休假吧?能回家一趟吗?我们一起吃个饭。”
从贺祺租的屋苑去到西九龙,乘高铁不到二十分钟就能到深圳北,现在出发的话,贺祺完全能在午饭之前到家。
但贺祺觉得浑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一颗心沉甸甸地,莫名其妙跳得飞快。
但贺祺也没有犹豫多久,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好。我中午会到。”
贺祺没有故意耽搁时间,换了身合适的衣服,带好证件就出发了。他想,再难的项目都硬着头皮做下来了,实在没道理害怕“回家”这种小事。
工作以来,贺祺经常过海关,去开会,去看展会,去考察供应商;深圳广州是最常去的目的地。
但贺祺每次到深圳,都不曾回过家。他知道自己大概率不被欢迎。
这次来深圳家里,贺祺还是开着手机地图,按刘美娜发的定位一点一点找过来的。
这天深圳的天气似乎比香港要好,天空湛蓝透亮,阳光干干净净地落在马路上。
如果说,香港是穿着西装钟爱陈酿的中年人,那深圳就像是初入社会的青葱少年。崭新的楼宇,现代化的设计,宽阔的路桥和其中顺畅川流的车……城市中处处是年轻的生命和血液。
十年前陈旧逼仄的握手楼已经拆了,原先的住户都迁进了新的商品房小区;有小广场,有绿化,有商铺,有幼儿园……
现在的家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吗?贺祺的步伐不自觉地犹豫起来,他实在不知道怎样把眼前这栋新起的楼房,跟童年记忆中的“家”联系起来。
找到了对应的门牌号,贺祺提着在楼下买的水果,敲了敲紧闭的房门,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等了一会儿,一个年约半百,系着围裙的男人来开了门。
“肖叔叔好。”贺祺认得他,之前上学的时候住隔壁。刘美娜不在家的时候,经常拜托他照顾尚未成年的贺祺。
肖叔叔的脸色也有些奇怪,但还是勉勉强强露了笑脸:“小贺,进来吧,不用换鞋了。”
贺祺微微颔首,从玄关里走进来,关了门,把带来的水果放在了门口的鞋柜顶上。
新换的房子并不算大,大约六七十平米。餐厅只勉强放下了一张餐桌,客厅里摆着一组木沙发,一个小茶几。
刘美娜就在客厅垂着眼睛坐着,宽松的棉麻衣裙遮住了稍稍走样的身形,仍是漂亮的,只是明显气氛不对。
贺祺有点猜不透眼下是什么情况。是因为自己太久没回家,彼此之间不知道怎么沟通?还是刘美娜反悔了,觉得他们还是不应该重新见面?
贺祺从没有这样无所适从过,两只手紧紧绞在身前,站在原地进退不得,只能通过环顾四周让自己显得有点事做。贺祺看到了餐桌上的方形盒子,上面的烫金花体字中有一个“bakery”。
贺祺总算得救:“有蛋糕啊,今天肖叔叔过生日吗?”
肖叔叔去厨房端菜出来:“是你妈妈身份证上的生日。今天早上你们公司派人来送了礼物,就想着干脆借这个机会过一次生日吧。”
贺祺尴尬得指尖发痒,两只手捏得更紧了:“是……是吗?我妈平常过阴历生日的,还不太记得她身份证上的生日。”
贺祺尽量做出自在的表情,转过头去跟刘美娜说:“生日快乐,妈。”
“谁是你妈!我说没说过不许叫我妈!”刘美娜猛地站起身,微微耷拉的眼皮下目露凶光,朝贺祺狠狠地瞪过来:“我上辈子到底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生了个喜欢男人的变态儿子还不够,临死了还要这样受你的气!”
贺祺当即定在了原地,像被束进了狭小的笼子,想动都动不了。
贺祺嘴唇都在发颤。他不明白,既然刘美娜这么不想见他,这么讨厌他,又干嘛要叫他回家?只为了当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吗?
刘美娜气得心脏疼,用力闭着眼睛偏过头,朝贺祺虚弱地摆手:
“我已经不求你照顾我晚年了,之前养你那么多年,我就当是报应了。可我真是不明白,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日子好过?什么样的孩子,多狠毒的孩子!才会送得出这样的生日礼物!”
贺祺一怔,“生日礼物”这个词让他多少寻回了些理智。他知道刘美娜不过公历生日,就算他打算送礼物,也绝对不会在今天。
贺祺的视线被门口的鞋柜挡住了,被刘美娜这样一吼,才注意到客厅地板上躺着一个极大的暗蓝色礼物盒,旁边散落着包装用的红色丝带。丝绸的光泽和质感与整间房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