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蛊(39)
可我还没有再说,沈见青却突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像探究,像沉思,像恍然。不知道那一个瞬间他究竟想到了什么,或者说想通了什么,总之话题突然冷了下来。
“我应该想到的。他们会来找你,你……”沈见青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
但我想他已经猜到了我的用意,便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道:“你是去捉叛徒了吗?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沈见青垂下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思绪:“一切按寨子里的规矩来。”
我说:“可皖萤他们说,你有改变刑罚的权利。”
“我的确有,所以你要求情是吗?”沈见青的脸冷了下来,“让我猜猜他们是怎么说服你的,哦,对了!一定是说阿颂是为了拯救邱鹿、温聆玉他们几个蠢货才会选择叛离的是吧!”
我沉默地注视着他。
沈见青咬着牙挤出一个笑,挑着眉说:“我当然可以,李遇泽,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照做。不过……我也有一件事,要你做。”
我心下一沉,但还是问:“你说。”
“这件事不急,之后可以慢慢来。”沈见青说,“我可以改变刑罚,但是按照寨子里的规矩,叛逃是重罪。或许改换之后还会更加痛苦也说不定。”
我说:“只要他活着,怎样都行。”
“好啊。刚好你不是一直很关心那三个蠢货的下场吗?明天我带你一并见识一下。”
他们的下场?
沈见青之前说的,他们所中的蛊虫吗?
我的心重重在胸腔里跃动一下,惶惶不安升腾起来,恐惧占据了上风。
第二天很快就到来了。
我在沈见青的搀扶下,随他一起去看看,寨子里会怎么审判叛徒,还有……还有沈见青说的“下场”。
我的右脚被木板定住了,完全落不了地,我只能整个人靠着沈见青的力量勉强站立。他的右手扶在我的腰上,灼热的温度穿透薄薄的衣服,贴在了我的身上。
还有他身上若有似无的青草的气息,一直萦绕在我鼻尖。
我很不习惯这样依靠一个人,不自在地说:“你可以帮我找个拐杖,我就能自己走了。”
沈见青却很高兴的样子,扶在我腰上的手更加用力,把我紧紧地拦在他身上:“我才没有那么傻,我就要你靠着我,走的每一步都有我在旁边。”
我:“……”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我已经快要麻木了。
因为带着瘸腿的我,这一路很不方便,有些狭窄的地方还要他背着我才能过去。但沈见青却是一副乐此不疲的模样。
等到了聚居地时,苗民们已经早就到齐了,俨然是在等待我们两个的样子。依然是那个大堤坝,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了什么篝火,我的心情和心境也全然不似上次来到时那么轻松。
都说时移世易,没想到世事变化这么快,时间倒还追不上。
在木头垒起的高台上,首领已经坐下了,他身旁是楚楚动人的皖萤。她一看到我,就投来询问似的目光,我轻轻地点点头,算是回应。沈见青很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只在我耳边低低地说:“别看别人,我会难过的。”
他没有权利这么去要求我,我在心里暗暗道。我转头与他对视,他笑了笑,把我安顿在一旁。
在人群围绕的中心,赫然跪着一个年轻男人,他一身深灰色苗服,面容敦厚,手脚都被捆缚着,神色很平静。
他是那天打翻了温聆玉酒杯的那个男人!
第35章 蛊虫傀儡
他就是阿颂吗?
我蓦然间好像明白了。他为什么会突然叛离,为什么要追着去护送邱鹿一行人。
准确地说,他应该是想保护温聆玉。
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他凝视着温聆玉的眼神说不上清白。
阿颂笔直地跪着,对四周的议论和指点都充耳不闻。我虽然听不懂,但察言观色也还是会的。寨民们说的话想来并不太好听。
昨天为我治疗脚伤的芦颀就在边上,已经是老泪纵横,数次想要上前去,都被周围的人给拦了下来。
阿颂转头看向他父亲,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哀伤,但并没有后悔。
对于即将可能面临的所有惩罚,他都没有一丝后悔的情绪。
我忽然想到了沈见青说的那句“苗人固执”。
原来这就是灼热地爱着一个人吗?即使她不接受,甚至那个她对所有的付出都不知道。
九死其犹未悔。
现在很多人对于情感喜欢用“值不值得”来衡量,但我从他身上,似乎看到了另一个答案。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高台上响起沈见青的声音,所有人都在低处仰视着他。
他藏青色的苗服长袍在风中微微起伏,繁复华美的银饰缠绕在乌黑的发间,神色淡漠而威严。
无人不屏息聆听。
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的确会是这一片天地未来的主宰。
沈见青说完,苗民们面面相觑起来。皖萤的脸色不变,但狭长漂亮的眼睛里却有喜悦的神色一闪而过。
我心里一动,赶紧扭头去看芦颀。白发人送黑发人,是这个世界上再残忍不过的事情。他已经停止了流泪,跪坐在地,苍老的面容上每一根沟壑都是岁月的痕迹。他愣愣地听完沈见青的话,蓦然双手高举过头顶,倾身缓缓向下,额头触地。
周遭议论纷纷,我却觉得心里一片悲伤。原来一个父亲真的会愿意为自己的孩子做到这个地步。
很快,从侧边走出来了两个男人,一人抱酒坛,一人执酒碗。
这个场景何其眼熟,让我忍不住想要站起来。那天,砍火星仪式的那天,不也是这样的吗?甚至倒酒和执碗的人都依然是他们那两个。
不同的是,那天所有人都喝了酒,所以我们也放心大胆地跟着喝了下去。而这次,却只有阿颂一个人。
毛骨悚然。
我早有猜测,但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震颤。一种早就落入了圈套而不自知,还浑浑噩噩地以为所有人都是好心人的懊悔和恐慌攫住了我。
倒酒的人上前,满满一大碗酒,还有不少酒液倾洒了出来。阿颂早就被松开了手腕,一圈深深的勒痕印在他腕子上。他接过酒碗,迟疑了一秒钟。
他拧头看了看芦颀,嘴唇翕张,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对上芦颀苍老悲怆的眼神,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阿颂收回视线,垂头顶着酒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头把酒水一饮而尽。
至此,这场审判迎来了尾声。
没有哭闹与求饶,没有卑微的祈求,甚至全程阿颂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倒也是个好汉。我竟有些佩服他了。
审判到此结束,寨民们纷纷四散而去。他们经过我时,没有一个人与我说话,但视线却会隐隐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冷淡漠然,与看一只将死的虫无异。
因为,我也喝了酒吗?
我是个一向能够藏得住心底事的,我母亲没有改嫁之前,总嫌弃我是个闷嘴葫芦。我习惯于把自己的疑惑、困扰和麻烦给藏起来,自己去寻找答案。
可刚回到吊脚楼里,沈见青就说:“你的脸色一直都好难看,吓到了?”
说话的事情,他的手还扶在我腰间,看起来漫不经心,却只有我知道他有多用力。
我知道现在不是和他对着干的时候,便老老实实地摇头:“没什么。”
“你想问我刑罚具体是什么吧?”说着,他推开了他卧室的门,把我扶到了他的床上坐下。
床一向是个敏感的家具。
我说:“那你愿意告诉我吗?”
“当然,我说过了,只要是你想,我都愿意去做。”沈见青神色认真,解释道,“酒里掺杂了蛊虫,那是一种自诞生就养在酒里的蛊,所以身体几乎透明,与酒液无异,喝酒的人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里面有蛊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