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蛊(23)
“他们欺负你了?”我一把握住沈见青的肩膀,关切地问。
他比我高了一大截,虽然身形纤薄,但这个保护性的姿势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吃力。
要是沈见青再矮上那么一点儿就好了我。这个想法蓦地钻进我脑子里。
沈见青垂着脑袋,缓慢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点点头。
这个模样,不就是小孩儿受了欺负心里委屈又不敢说的样子吗?
我笃定了心里的猜想,说:“你别怕,现在外面已经是法治社会了,没有人可以随意掌控你的意愿。他们如果还敢欺负你,我们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沈见青闻言,睁着一双无辜清澈的眼睛看我,满怀希冀地说:“真的?外面真的这样?”
我坚定地点点头。
“李遇泽,你不会不管我,会一直帮我?”
“当然!”
得到我的保证,沈见青终于敞开心扉。
“我和皖萤算是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从十六岁开始,她就一直纠缠我。她是首领的孙女,我……我只是个死了爹妈的人。我为了避开他们,只能搬去了树林里独住。可这段时间,她的纠缠越来越深,首领也在施压,我真的快透不过气了。”
原来是这样。
真的没了父母就失了依靠,这种行为和逼婚、抢亲有什么区别?沈见青说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前半辈子就局限在这方寸天地,心思单纯澄净,哪里能斗得过他们?
我越想越同情他,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之前他们之间氛围就怪怪的,沈见青这么好、这么心善的人却对个姑娘眉不是眉,眼不是眼,我就猜里面藏着事。
“你别急。”我笨拙地安慰。这种事情我只在电视剧里看过,生活中哪里碰到过?
“我真的很害怕,从来都没有人说过帮我……”
沈见青说到最后已然带了哭腔。或许是心里长期积攒的委屈终于爆发,或许是不愿意自己狼狈的一面被我看到,他猛然抬手,一把抱住了我,将脸藏在了我的肩膀上不让我看。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我不知道他看起来那么清瘦的身躯居然蕴藏了这么大的力气,他胳膊就像两个钳子,箍得我两臂生痛,挣脱不开。
但我也没有挣脱。在这个时候拒绝他的求救性的拥抱,那我就太不是人了。
我也不太会安慰人,只能轻轻抬起胳膊肘——上臂被他箍着完全动弹不得——拍拍他的后背,做着最简陋的安抚。我们一时就这么静默地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林中静谧清幽,连个鸟叫声都没有。沈见青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只觉得肩上慢慢地温热一片,应该是他的眼泪。他的呼吸就响在我的耳边,很低沉粗重,像是压抑着什么。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也知道他肯定不想我看到他泪水满面的样子。
哎,这样一个少年,连哭都不敢放开声音哭。
真可怜。
我更加同情他。
“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
沈见青摇摇头,脸颊的皮肤摩擦着我的脖颈,温热酥痒。
连带着我的心也痒痒的,像有什么东西要悄悄地生长起来,难以忽视却也难以名状。
“我不能离开这里,氏荻山是我一辈子不能离开的地方。”
我叹了口气,没有再劝。其实话刚出口,我就发觉这个提议非常不妥。他这样一个大活人出现在社会上,没有身份证,没有任何信息,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根本活不下去,连工作都找不到。我可以帮助他一时,但总不能承担他的一辈子。
过了一会儿,我视线一抬,忽然看到刚才那只绯红的虫子又爬到我面前的这棵树上,停在我们脸颊边,不动了。
这虫子浑身绯红,四条纤细的足,背部有自然的纹理,看起来妖冶美丽却危险性十足。
我生物学得不好,没见过这类虫,怕它跳到我们身上,即使没毒,咬出一身包也不好。
我不敢用手触碰它,只说:“沈见青,这里有个虫子……我们去那边吧。”
沈见青终于把脸从我肩上抬起来。他脸上泪痕应该是干涸了,但双眼绯红,看着好不可怜。
说来也奇,沈见青只是看了一眼,那虫忽然就不情不愿地摆动四足,跳下树干,隐没在了厚厚的落叶里。
“没关系,虫子在我们这里很常见的。”
我说:“要不要下山了?邱鹿小温她们找不到我们肯定着急的。”
沈见青这样,我也没了继续上行的心情。
沈见青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头饰,瞪着兔子一样的眼睛,局促地说:“让你看笑话了。你,你不会嫌我啰嗦,不耐烦吧?”
“怎么会?!每个人都有遇到困难的时候,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
沈见青这才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只是声音低沉:“谢谢,虽然你帮不了我什么,但还是很谢谢你。”
我既不能带他离开,负担他的一生,也不能阻止这里面的人对沈见青的压迫。其实沈见青这句话并没有说错,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你有什么需要的?如果我可以做到,我一定帮你!”我只能许下一些口头的承诺了。
沈见青说:“我现在不知道。但是等我想到的时候,你一定要不要忘了今天说的话。”
我只当他没有安全感。
他帮了我们这么多,我自然无有不应。
下山的道路远比上山要艰辛危险得多,阶梯陡峭,而且有的石板还并不稳固,镶嵌在泥土里却不断摇晃。山道连个扶手都没有,我下得颤颤惊惊,小腿肚子上的肌肉很快就酸痛得不行。
沈见青神态自若,显然对这样的道路已经习以为常了。
也对,他连那么危险的悬崖铁索都敢爬,这样的山道对他而言就更不在话下了。
想到那悬崖铁索,我就忽然意识到,那是我们现在已知的唯一一条离开这座苗寨的地方。可这里的人都不出去,那实际上也并不需要这条铁索。可我们遇见沈见青的地方,也是在硐江苗寨。
我不由问:“沈见青,我忽然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硐江苗寨里。你们不是不会离开这下面吗,怎么会修那条铁索?”
沈见青轻声说:“那不是寨子里的人修的,那是我父亲修的。”
我一愣:“你父亲?你父亲不是……不是氏荻苗寨里的人?”
我又想到了那条飘荡在石拱桥头的红绢带,它上面方方正正地绣着一个“沈”。
沈见青沉默了很久,说:“我父亲是外面的人,只是机缘巧合误入了氏荻苗寨,就像你们一样。他在寨子里爱上了我的母亲,所以便长久地留了下来。只是他后来生了病,一种很严重的病,卧床几年之后就死掉了。我常心里好奇,所以在夜里攀着铁索去外面,趁天没亮再回去,村里人都不知道。”
“你的汉话,是你父亲教的?”
“嗯,他教过我一点,只是后来他生了病,我就不常见他了。更多的是我在外面听外面人讲时学会的。”
奇怪,他父亲只是生病卧床,怎么会不常见到?哎,也可能是不能见风的疾病。还是换个话题,别戳他的伤心事了。
“那你很聪明,学汉话很难的。”
沈见青哼笑一声,说:“我其实心里很感激我父亲。”
“他赋予了你生命,你当然应该感激他。”
“不。”沈见青毫不犹豫,截然地否定,“我只是感激他留下了那条铁索。”
“让你能探索外面的世界?”
他沉声说:“让我能遇见你。”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突突蹦了两下,骤然乱掉的节奏让我呼吸发紧,胸口窒闷。
如果他是个女孩儿,这句话就近乎于表白了。
我听过的表白话语很多,见过的好看的人也很多。但没有一个让我如此刻这般慌乱。
我来不及深想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紧张,只尴尬地说:“这样的话不能随便说。放在外面,女孩子会以为你这是在暗示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