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满天星(36)
那是他一个人的游戏。
但这次的案子不一样,他利用江星野去秘密花园,他们俩便捆绑在一起,如果暴露,遭殃的绝不会是他一个人。
他仍然不怕死,可他怕连累别人死。他是胆小了,害怕了,因为他心里有人了。这让他的勇气无限缩小,又迅速膨胀,想要博出一个两全的办法。
“被我问傻了?冰棍都没了还啃,你这是要吃木头啊?”老赵拍掉孟舟手上被咬得惨不忍睹的木棒,为这可怜的木棒默哀了一瞬。
木棒掉在地上,正午的阳光打在湿润的木色上,反射的光似乎染上一丝木质的温柔,孟舟无意识地盯着那光,唇角一抿:“老赵,把证据送出来之后呢?江……江店长帮了这么大的忙,算将功折罪吗?”
“唔,这个嘛……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老赵说完顿了顿,“你问他干什么?”
孟舟摇头,不想解释,不知道怎么解释。
“虽然我听你说了这么多他的事,还是不大清楚他是什么样一个人,”老赵用胳膊肘捅了捅孟舟,“不如你再展开讲件?”
孟舟愣了愣,笑道:“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他们曾贴得那样紧,毫无距离地拥抱、交融,可那片心海太深,太黑,孟舟摸到的、看到的,始终只是冰山一角。
走到这一步,虽然是自己做的局,可也少不了江星野的帮忙。瞎子虽然没有明说,但应当已经猜出自己是警方的人了吧,他没有答应离开锦绣,却愿意配合孟舟行动,那样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这种行为,是对锦绣的背叛。
但他还是做了。
只是这背叛,也不一定能换来明亮干净的未来。
胸腔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五味杂陈,孟舟垂下头,那么多陌生的情绪,憋得他难受。
“大英雄,我要你救我了吗”,这句江星野刺伤他的话,忽然从记忆里跳出来,给了他一耳光。
是啊,如果到头来他救不了他,又何必给他希望?
老赵见孟舟蹲在地上,抱着双膝,刚刚还和他插科打诨的劲头不知道去哪儿了,蔫巴巴的。
“傻小子,你最近心思怎么这么重?转性了?”老赵看不得孟舟没精打采的样子,猛地一拍他后背,“没那么难办,你见机行事就得了。”
孟舟横了老赵一眼:“谁烦案子了?我这是恋爱的烦恼。”
“哎,什么时候恋爱了?哪家的姑娘?怎么样的?好看吗?有什么烦恼?别闷着了,跟你赵叔说说啊。”老赵扒着孟舟的衣领摇晃起来,这老警察八卦起来,比旁人更甚,可惜完全八错了方向。
不是姑娘,是男人啊。
孟舟摇头晃脑,不打算破坏老赵老直男的世界观,咂咂嘴,意犹未尽道:“嗯……他超辣的。”
第30章 那年夏天的恶犬
扯够闲篇,老赵还是没能从孟舟嘴里知道,他那个对象到底姓谁名谁,只听到一大车奇怪的形容。
什么海拔绝尘的大美人,说话云山雾罩,真真假假,急得人抓肝挠肺;什么把人气狠了,又会温声软语,一副泫然易碎的模样,叫人恨不得挖心剖肝地讨好;什么转头却能一把掀翻壮汉,榨得一滴也无……
“这么恐怖?”老赵不由乍舌。
“非常恐怖。”孟舟心有余悸。
老刑警在东越市人脉挺广,觉着自己不该没听过这么刁钻的人物,他把认识的美女想了个遍,都没找到能对上号的,只好不甘心地放弃,把话题又拉回案子上。
“这是我退休之前最后一个大案了,”老赵伸了个拦腰,全身骨头都跟着嘎嘣响,“等办完了,我就……”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孟舟打断他,蹙起眉道,“这种flag不是能随便竖的。”
老赵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孟舟会这么当回事,他愣了一下,知道孟舟是想起了牺牲的老于。
沉默片刻,老赵大大咧咧说:“不说了不说了,你也别那么忧心,搞得我们警方好像什么事都不做,就单等你独闯龙潭虎穴似的。”
孟舟眉毛一扬,眉心疤都透着怀疑:“难道你还能有啥安排?”
“小看人了不是?”老赵神秘兮兮道,“我也是有其他的情报来源的,要不我怎么说他们那严进宽出呢?”
孟舟不以为然,只当老赵吹牛:“啥人物,这么厉害,怎么不直接帮你做事?还找我做什么?”
“你爸给你念红楼,没教你一句‘各自须寻各自门’?”老赵居然跟他拽起文来,“人各有路,谁也替不了谁,晓得吧?”
孟舟哼了一声,警方的手段他当然晓得,这种藏在深处的钉子,大多苦心经营多年,金贵得很,轻易动不得,他这种散兵游勇临时工,命贱,注定比不过那群吃皇粮的。
可线人再贱命,也比江星野那样走钢丝的叛徒要强上几分吧。
越想越悲观,孟舟干脆学鸵鸟,把头埋进热乎乎的手掌。
江星野不配合的时候,他怨他油盐不进,案子毫无进展,等江星野配合了,帮他一起把蛇引出来,孟舟发现自己还是怨他。
怨他为什么搅进这趟浑水,怨他为什么那么吸引自己。
如果这次他能成功把证据带出,江星野会愿意跟他走吗?
一个可笑的想法渐渐笼罩他的大脑。
不如就……私奔吧。
带江星野离开那个毒巢,也远离警方的视线,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去,到滇省人烟稀少的山区去,到那些远离尘世的村寨,浪迹天涯。
剥去原来的身份,抛下所有的枷锁,等所有的淡化下来,从头开始。
再没那么多人盯着他,江星野那片黑海,只有他一条船。
“小孟?怎么不说话了?不舒服?”
老赵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宛如惊雷,在孟舟耳边炸响,他豁然从虚幻的想象中惊醒,对上老赵那张脸。
那是张备受风霜摧残的脸,刻满了一桩桩案件留下的痕迹,写着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坚持,眼睛时常精光熠熠,里头盛着的关切却是不打折扣。
如果于叔没牺牲,到了这个年纪,他也会是这样一张脸吗?嗯,会有点像,但不多,因为于叔可比老赵帅多了。
孟舟按了一下老赵的肩膀站起来,夏日的高温如有实体,压在身上,是沉甸甸的重量,他撒谎道:“没事,昨晚闹了一夜,没睡好,我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老赵点点头,红人节那种场合,人人揣八百个心眼,他想想都累:“辛苦你了。”
“没你辛苦,干了大半辈子警察,还是个队长,”孟舟扯起嘴角,“难怪找不到老婆。”
“你小子找抽是吧?”老赵气得想踹他一脚,可看他脸色恍惚,只好撇下火气,推了一把金牌线人的肩膀,“少废话,快去睡觉。”
其实身体并不累,只是情思被搅得翻江倒海,又被太阳烧成一滩烂糊,孟舟心神不宁,匆匆下楼。
拐进长长的紫薇街,躲入紫薇树下的凉荫,清风荡来,片片浓紫花瓣遮天蔽日,贴着脸颊斜斜飞过,自由又轻灵。
他停住脚,漫天飞舞的花雨,洗得天地一清。孟舟抬手揽住一片花瓣,瞧着它,不觉自嘲地微笑起来。
他能拢住花瓣,可怎么拢住一个活人?
什么私奔,什么浪迹天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于叔教他的是救人,不是逃跑,不是自我放逐。
虽然江星野最不稀罕他救的。
这人长着一张春水样的脸,却不是风吹即倒的美人灯,他从朝他吐口水的村寨走出,早就习惯了暗夜行路,习惯了命途坎坷。
昨夜江星野说,现在是法治社会,虽然半是玩笑话,却也说明,他比自己想的更清醒。
孟舟笑笑,所以他能做的,无非是陪人到最后一刻,厚着脸皮,做他的导盲犬。
紫薇花颜色秾丽,随风起舞,只觉快意,不见柔弱之态,仿佛随处都是它的家园,它的墓所。
东越市的公共墓园,也种满了紫薇树。数日后,是于叔的忌日,又下过一场急雨,墓园内,高高低低的墓碑,矗立在同一片湿润的土地上,紫薇的尸体处处可见,当真是就地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