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39)
我有过很多幻想,包括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幻想过随年龄的增长,黎正思会逐渐多回几次家,多看看我这个儿子,而陈敏同志也能将心思多放一些在自己的丈夫身上,而不是每天盯着我的过错大发雷霆。
这些曾经的幻想在时间面前好似琉璃瓦片,不堪一击,逐渐我开始明白,幻想之所以被称之为幻想,重点并非在于充满主观能动性的“想”字,而在于后面这个“幻”字,新华字典上给它的解释是:相互欺诈、迷惑,引申为虚无的或不真实的。
这足以概括我对顾柏川的想法了。
可有的时候,理智是一方面,冲动又是另一方面的事情,所以即便我将事情反反复复、抽丝剥茧地分析彻底,我还是没有办法抑制住自己内心的躁动,我好像一直在期待着什么,又一直在因为什么而失望。
当我勉强从混沌中抽离时,夜幕已经降临这座城市,负责锁操场的职工大爷举着手电筒往我脸上照。
“哪个年级的小子,怎么还不回家?操场要关了。”
我抬手遮住眼睛,什么都没有跟他说,快速助跑到操场外沿那圈铁网上,然后手脚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负责看管的职工面前,表演了一次翻墙。
“哎!好好的大门不走,你这小子干嘛呢!”他就像是被挑衅了的老狼,在我身后怒吼,却由于年老体衰没办法追上来。
我一边跑,一边叫嚣道:“操场你锁不锁,对我来说都一样!”
他还在我身后喊着什么,我已经听不太清楚,我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在马路的人行道上狂奔着,眼前是一栋又一栋的居民楼,随着我的跑动,南北走向的宽阔道路在我眼前不断展开。
奔跑是另一种窒息,肺部不能被氧气充盈,大脑就不会思考那些乱七八糟的、费时费力的东西,我只能听见风从耳畔掠过,有很多行人,有很多汽车,还有脚下坚实可靠的土地。
陈敏走了之后,北京对我来说就是一座太过洒脱的城市,这里赶路的人很多,没人会停下脚步管束一个行踪怪异的少年。
我跑到四肢酸软才停下,坐在马路牙子上思考今天晚上究竟去哪里比较好,我锁定了韩奈他们常去的台球厅,那片城中村里近来又开了一家烧烤店,每天烟熏火燎招待客人,冒着泡的啤酒和高热量的肉类,高盛阔论的顾客和穿着围裙的老板娘。
韩奈他们带给我的,是一个跟顾柏川毫无干系的世界,我不能说它让我有多快活,却在某些时候很适合让我逃跑。
所以,当我看见都萨木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我产生了一种怪异的割裂感。
我在他身后的桌子上坐下,接过老板娘递来的油乎乎的菜单,眼神却无法从都萨木的背影上挪开。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旁边的男生是谁?为什么明明是四人桌,他们不对着坐,偏要坐在同一侧?
“同学。”老板娘叫了一声,将我从各种疑问中拉离,“就你一个吗?”
我点了点头,拿过马克笔,在菜单上随便点了几根烤串,又要了一瓶桔子味北冰洋,目光还是没能从都萨木身上移走。
老板娘看我的眼神也有点怪,我猜是因为附近学生来这里吃烧烤,大多是成群结队,再不济也是小情侣一起,像我一样单独跑过来撸串的是少数,而我又如此心神不宁,也难怪她觉得奇怪。
我没心思管她怎么想,因为很快我发现,我这顿饭好像来得不是时候——我发现了前队长的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和那个男孩坐在靠窗的角落,像这种烧烤小店,电费都是能省则省,所以角落的地方灯光非常昏暗,加之有绿植的遮挡,我开始并没能看清,可后来,在我一动不动地“监视”下,我看见都萨木和他旁边男生肩膀挨着肩膀的下面,两只时不时触碰到一起的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同类之间敏锐的嗅觉,可我在看到的第一时间就觉得事情有异,即便男孩之间碰一下手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可我就是觉得他们的关系如此不同寻常。
我大为震惊,且极为惊恐。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碰到这样的情况,甚至在某一个瞬间怀疑是不是我自己的脑子出现了某些问题,这才导致我看别人正常的互动都能咂摸出点不一样的滋味来。
可是,很快,都萨木的行为印证了我的想法,他拿起桌上的纸巾替旁边的男生擦了下嘴角。
我“嚯”地从椅子上站起,由于动静太大,不小心碰倒了身后的椅子,我看见前面两个人在我的巨大噪音下浑身一颤,都萨木飞快将手抽了回去,回过身来查找动静的来源。
我们的视线接触在一起,他瞪大了眼睛,我也一声都不敢吭。
老板娘见这场面以为我们这里起了冲突,匆忙跑过来询问情况,我摇了摇头,告诉她没事,让她去忙。
“你……”都萨木浅色的瞳仁里,倒映着我的影子,他身侧的男生慌乱不已,问他是否和我认识。
都萨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我学弟,你吃饱了吗?要不然,你先回去吧。”
我看到那男生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狼狈。
都萨木冲我摊了摊手:“你还没吃完吧,要不然拼桌过来跟我吃?”
我坐到了他的对面,神情仍旧恍惚,还沉浸在这个巨大的冲击之中,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所以对他的招呼也没有回应。
第37章 80-82
当我坐到都萨木对面的时候,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羊肉串肥瘦相间烤得火候正好,我吃进嘴里却味同嚼蜡。按理来说,我或许会为身边有同类而感到庆幸,然而,当我真的将“同性恋”与都萨木本人画上等号的时候,却无法抑制地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都萨木只大我一岁多,但他在这方面表现得相当成熟,他甚至毫不避讳对我发问,问我会不会介意这些。
我木讷地摇头,然后又说出了电影里的经典台词:今天发生的,我都会忘掉。
都萨木“噗嗤”一声笑了,招手喊来老板娘又添了一罐雪花啤,伴随拉坏被掀起的细微声响,他说:“不用你忘掉啊,你不也是。”
“我不是!”我下意识反驳,随后意识到自己中了他的圈套。
“不是?那你反应这么大干嘛。”都萨木眯着眼睛,歪头看着我,他举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在自己脑袋上晃了晃,又模仿微波炉转好的“叮”声,笑道,“可我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gay达就响了。”
“那是什么东西?”
“发现同类的雷达。”
我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弄明白都萨木口中颇为时髦的用词,甚至还从他那里得知了有这样一个圈子,大家通过线上认识,线下社交,然后寻找到自己想要的另一半。
原来,像我们这样的人并不是少数。
这个认知让我近些日来紧绷的神经有了片刻放松,我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听都萨木讲,在他的口中是另一个我全然没有见过的世界,成人世界——既不同于我的学校生活,也不同于牛佰万他们的职校生涯。
到最后离场的时候,都萨木也没有告诉我那个坐在他旁边的男生究竟是谁,他只是劝说我,如果真的喜欢顾柏川,不妨试探一下他到底对这方面接受度如何。
“如果他很直呢?”我想起顾柏川所言劣等基因的种种。
“如果他是直的,那就算了吧。”都萨木笑起来,他喝了酒,眉眼弯弯,跟夜空上挂着的月亮如此相似,“谁还没喜欢过直的呢,等时间一过,你就会发现那些鸡汤文里的爱情都是放狗屁的玩意儿,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未来。”
周一的时候,班主任叫我去办公室里谈话——自从周允了解到我们家的情况之后,这几乎成了每个星期的保留项目,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要尽可能从一个老师的角色出发,为我弥补父母不在身旁的遗憾。
我是明白的,但这在我看来大部分也只是一厢情愿,她跟我闲聊、假装不经意送给我精致的本子和笔,这些都只是隔靴搔痒,并不能缓解我内心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