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34)
我无心听黎正思的回答,因为在我心里也从未承认有他这么个父亲,于是我再次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潜望镜,趴在窗户外的平台上,悄悄看向顾柏川的房间。
若叫是平时这个时间点,他应该躺在床上看书了,今天却没有。
我见他安静坐在床边,手里抱着一罐焦糖饼干,壁挂电视一明一暗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眉眼深邃,我猜测那电视里头应该又是在播放什么鲸鱼、什么北极熊、什么水母又什么海马——我时常觉得命运稀奇古怪,比如他名字里明明是个“川”字却如此向往大海。
而我,名字里虽然有个“海”,但我厌恶大海,因为它夺走了我们父母的时间,吞噬了我们的童年,它是无根的东西。人们管驰骋于海上的人叫水手,赞叹于他们精神上的丰饶,却忘了水手的家在岸上,在平凡的土地上,在柴米油盐的生活里。
第二天,我在客厅的桌面上看见一张白纸,顶头几个字叫“离婚协议书”。
我平生第一次逃了学,哪也没去,就偷偷从墙上挂的奶箱里取了顾柏川家的备用钥匙,溜进他的房间,躺在他的床上,四仰八叉,直到九九哼哼唧唧费力从地上爬到椅子上,又从椅子上爬到床上,最后窝在我的肚子上。
我闭着眼睛,摸了摸它的毛发,忽然感觉到一点不同的触感,于是睁开眼,看见那只我曾经送给顾柏川做生日礼物的虎鲸手偶,几年过去,它看上去还跟当初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它上面沾了点焦糖饼干的渣子。
第32章 72-75
顾柏川回来的时候,我抱着狗,已经彻底在他床上睡熟了。
“黎海生。”他咬牙切齿喊我的名字,惊得我和九九同一时间睁开眼转头看他。
“你回来了?”我揉了揉眼睛。
顾柏川将九九抱下去,翻身上床,指着他深蓝色床单上一根根白毛黑毛道:“九九不能上我的床,你看看这弄的都是狗毛……还有,你不是跟班主任请假说你生病了吗?为什么跑来我家?”
我坐在床头,看他在我旁边跟床单上的狗毛较劲,一只修长骨感的手撑在床单上,忽然心思就飘远了。
直到顾柏川又喊我的名字,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才幽幽转过头来,对着他露出笑脸,告诉他,我没有生病,就是单纯不想上学。
到头来我也没跟顾柏川说,我看到了陈敏放在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我只是坐在他的床上同他笑,就在夕阳余晖中,我恍惚间好似明白当年许芸阿姨去世,顾柏川为什么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心事。
我开始整天整天躺在床上,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老槐树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乌鸦成片徘徊于大院上空,羽毛或大或小落在松树枝上、紫藤花上、绿草地上。
这些都会让我想到陈敏同志和她可怜可悲的婚姻,我不免反思那个名为“爱情”的东西,曾经我以为那是要死要活的、要海誓山盟、要持续一生的事情,而如今看来,费洛蒙脱离了春季肥沃土地的滋养,很快就会在冬天死亡——即便人类是一种高级动物,每个人有属于自己的四季,可没人能逃脱自然规律,曾经盛放的,终究会变成枯萎的。
我们会相爱,会分离,会变成满地的乌鸦羽毛,然后睡在棺材里。
接下来的一年里,我终日惶惶不安,好似那被推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世:我的牺牲是无辜的,但我仍决定宽恕陈敏和黎正思同志,我希望我的血会对他们错误的婚姻有益。*
我的整个2013年过得浑浑噩噩,我将全部的精力发泄在篮球场上,我跟随韩奈和牛佰万反复出入台球厅,闻惯了烟味,尝过了啤酒,甚至学会了八号球的打法,偶尔被他们拉去和陌生的成年人打球,听他们在旁边说什么几赔几之类的东西。
我眼见着那城中村里的游戏厅一点一点装修起来,又见它在门外挂起灯泡串联的彩色灯牌。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趴在窗户外面看北京城的凌晨,看它月亮升起又落下,听它机车嗡嗡奔驰来又奔驰走,听那骑着三蹦子的女人扯着嗓子骂遍整条街,直到远处泛起鱼肚白,早点铺子再次升起炊烟,高楼大厦的轮廓逐渐显现于云端。
我比从前更像是陈敏嘴里说的那个“坏孩子”了,可她却安静下来,她学会了跟黎正思一样保持沉默。也许是看不惯我,又也许是看不惯黎正思,她也开始整夜不回家,我从前并不知道,原来她也有那么多饭局和娱乐,她有那么多朋友,也有那么多想去的地方。
当她努力想要做一位母亲,她的生活就是我;当她决定跟黎正思一样,她的生活才是世界。
我由衷为她开心,真的。
我在14岁的时候,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人理所应当为另一个人付出一生,朋友是这样,父母是这样,爱人是这样。
人类是一种高级且孤独的动物。
我分了太多精力给娱乐和篮球,于是,我和顾柏川之间的交往淡薄起来,我姑且认为这也是一个好现象——因为一直以来有一个秘密藏在我的心脏里,它是一条肮脏的寄生虫,汲取我生命中的养分和我一起长大,而当我的春天到来,这条虫子也跃跃欲试地躁动着,我知道,我就快要藏不住它了。
六月,临近期末考试,我的班主任再次将我叫到办公室里。
时间没能在周允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这一年多里,她反反复复在找我谈话,每次都是细声细气,无论我又犯了什么浑,她都极少跟我生气。
我知道这次她又为什么来找我,因为我在最近一次生物考试上睡着了,后**脆连答题卡也没有涂,直接交了一张写了名字的卡片。生物老师是个退休返聘的老头,气得整张脸涨红,在讲台上直跺脚,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这样不学无术,以后连高中都考不上,只能是社会最底层的打工仔。
我仰着脸跟他说,劳动人民最光荣,没有我们最底层的打工仔,你上哪住你的高层公寓?
班里头的学生都在哄笑——这个年龄的学生最喜欢看老师出丑,不管是重点班还是普通班都一样。
我用余光瞥见顾柏川坐在最后面一排靠窗的位置,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他没有笑,在一众欢乐的笑脸中,他显得如此突兀。
他又让我想到了顾严,他们父子俩真是越长越像。
“……黎海生,我在叫你呢。”
周允的声音将我从自己的世界里拉回来,我看着她,露出我的招牌笑脸,回应道:“周老师,您说,我这听着呢。”
周允用手里的试卷攒成一根空心管,在我的肩膀上敲了一下:“你听什么呢你听,我在问你这学期的期末考试,有没有目标?”
没等我回话,办公室的门开了,我见柳曼抱着一沓卷子进来送作业,歪头冲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她已经坚持给顾柏川写了两年情书,据我统计,总共高达二十一封,实在是太牛逼了。
周允又敲在我的肩膀上,提高音量:“黎海生!”
我“诶”了一声,转头敷衍道:“没什么目标,就尽量别考班里最后一名吧。”
周允盯着我,一直不说话。
我又道:“那不然呢,我能有什么目标。”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柳曼放下作业出去了,现在里面就剩我和周允两个人,她盯着我看,我就盯回去,目光落在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根银质项链,上头叮叮当当坠着一只狗爪子吊坠。
我真心实意夸赞:“周老师,你的项链真好看,我也养了只小狗,要是我是女生,我也要买条跟你一样的戴。”
周允将项链放进衣服里,然后跟我说:“生物老师告状都告到我这里来了,黎海生,你听好。”她掰正我的脸,两只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带着女性特有的柔软和细腻质感。
我愣怔着看她。
“就像你说的,劳动人民最光荣,职业是不分高低贵贱。如果你能接受自己以后养不起自己的小狗,它病了你没钱治,它饿了你没钱买狗粮,因为你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只能看你父母、你老板或者别人的脸色活着……你就可以没有目标,我不强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