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倒灌(2)
那中年男人笑了两声,又数落顾严工作不着家,把顾柏川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几句玩笑话说完,半句没提许芸阿姨去世的事,最后却忽然从居委会的人手里拿过书包,放到顾柏川手里。
或许是在部队待过的汉子大多不太会煽情,他拍了两下顾柏川的肩膀,又轻咳一声,让本来就突兀的转场变得更加尴尬。
“你们家与国家共患难……”
他说了这一句,又卡住了,脸上的笑意僵在那里,扶在顾柏川肩头的手摩挲了两下,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一旁居委会的阿姨看不过去,上来打圆场,跟顾柏川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又说,那书包里面放了两张奥运的票,让顾柏川和他爸一起看看这举国上下的盛典。
“唉,国人为了奥运都盼了好些年,去看看吧,长长见识。”她最后感叹。
顾柏川目送他们离开,还是那副扑克脸,看着挺俊但不太招人喜欢。我倒是不怕他,刚想让他赶紧把票掏出来让我瞅两眼,却又想起这票的来历,顿时一句话憋在嗓子眼里,呛得直咳嗽。
顾柏川瞟了我一眼,将书包打开,从里面把票子拿出来,橙红色两张,画着鸟巢的影像,票面精致漂亮。
奥运会的门票没那么容易搞到,我瞪大眼睛盯着瞧,又不敢说我也想去——人家说得很清楚,票是给顾柏川和他爸的,那跟我也没关系。
正当我这样思虑的时候,顾柏川却忽然开了口:“那天有空吗?”
“嗯?”我完全没反应过来,还愣了一会神,这才后知后觉他的意思,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你要跟我一起去?”
第3章 4-7
顾柏川似乎是对我毛毛躁躁的反应感到不满,“嗯”了一声将我压回去,他重新倚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从央十三调到央九,里面再不是什么奥运新闻,而成了某部海洋纪录片,上面正讲着冰雪融化后鲸鱼洄游。
顾柏川看得认真,我却在旁边打岔:“那你爸呢?他不去?”
“他才不会去。”
兴许是被我问烦了,顾柏川直接推着我出门,把我扔回隔壁:“一会陈阿姨看你不在又要骂你,以后作业写不完,你就少来我家晃悠。”
顾柏川的父亲是个顶严肃的男人,大可以将几乎所有形容“爷们”的词汇都放在他身上,高大、健硕、笔挺,除此以外还有他永远不苟言笑的表情,和不容置疑的执行力。
他就像是电视剧里那样传统的大家长,而顾家从来都是他的一言堂。
我常常好奇,这样一个男人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本领,才能够将许芸阿姨那样知性温柔的女性娶进家门,而许芸阿姨又是过着什么样“伴君如伴虎”的苦日子。不过,许芸阿姨在世的时候,那个男人确实还知道收敛自己的脾气,或许正所谓水以柔克刚,再强硬的男人面对爱人也总有体贴的一面。
但顾柏川说,他们并不相爱。
我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大为惊奇:“不相爱怎么会结婚?”况且,在我多年趴墙角的经验中,也鲜少从房间听到隔壁夫妻的吵架声。
不像我爸妈,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大闹一晚上。
我以为是许芸阿姨的性格不及我妈来得暴躁,但顾柏川却说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相爱。
“不相爱的人也能结婚,相爱的人也不一定能结婚。”顾柏川托着腮帮子,一边翻着手里的画报,一边说着颇具哲理的话。
我听得云里雾里,抓了一把松子仁塞进嘴巴里,心想着顾柏川还真是爱装成熟,如果是我的话,这辈子如果不能和相爱的人结婚,那还不如一起死了算。
你看暑假档里循环播放的《还珠格格》,那里头紫薇和尔康为了一个“爱”字声嘶力竭、要死要活……我一直觉得那个才叫伟大的爱情,值得被歌颂、被写进诗句、被刻入灵魂、被带入坟墓的东西。
但顾柏川不看暑假档,他爱看的还是那些什么洋流啊什么鱼啊什么动物,反正我看不懂,唯一吸引我关注的只有播音员字正腔圆念出的两个字——发、情。
白狐的发、情期在3月,北极熊的发、情期也在3月,在顾柏川看的那些纪录片里,大部分动物的发、情期都在春天。我深刻领悟到这一点,因为那年春天楼下的野猫叫春叫得过于嘹亮、娇媚,严重影响了我的睡眠。
这很神奇,就好像是万物在遵循宇宙的规则,按照恒星散发热量的时间表燃烧完自己的生命。顾柏川说这个叫“延续”,可我却分明见那些猫儿焦躁难耐,在每个春夜里叫得痛苦,而这样的“延续”好似只是对痛苦的屈从,并非出自本意。
与我而言,我宁愿一个人被折磨直至死亡,也不愿意遵循所谓自然规律玩那些亘古不变的老把戏——“性”是应该要建立在“爱”之上的,要有所谓“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要有“今晚的月色好美”,要有“山盟海誓”,要有“海枯石烂”……要有以上种种之后才能交融。
这是人,这是人作为高等动物对自然法则的无声反抗,我要做那个为了信仰对抗一切的斗士,而不是蒙起头来归顺的懦夫。
不然还不如一起死去。
陈敏不喜欢我老把“死”字挂在嘴边,但是我就觉得那种要么生要么死的决绝相当酷。
总之,这就是我童年中对“性”事的短暂一瞥,试图通过观摩动物来窥伺复杂的人类社会,所以我真的无法理解顾柏川的父亲,我不明白他怎么能跟一个不爱的人朝夕相处那么久,甚至还有了一个孩子。
顾柏川和他的父亲向来不亲,在收到奥运会门票的当晚,我趴在自己的窗沿,听着隔壁传来的动静。
顾严对于顾柏川提出要跟我一起去的事情并无异议,只是吩咐说两个小孩子在外头要多注意安全,又说当天会叫司机送我们过去,让我们早点回家,不要耽误人家司机的休息时间。
顾柏川一一应了。
我本以为事情就要这样结束,可就在顾严准备出屋的时候,顾柏川忽然叫住了他,说:“您最近回来得很晚。”
“有工作。”顾严的语气听起来很是不耐烦。
我知道有些大人向来不喜欢别人挑战他的权威,尤其是小孩,小辈就应该有小辈的样子,应该学会缄默和乖顺,哪怕是在发现事情有异的情况下,也要学会遵循成人世界的章程,不该管的事情少管。
但我也知道,顾柏川向来不吃这一套。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他出声:“是吗,但不管怎么样,我妈刚走,您多少应该早点回……”
“顾柏川。”那头的男人叫了他的名字,语气不善。
我急忙从自己的抽屉里将我的“潜望镜”拿出来,这是我们在科学课上学做的手工,自从发现这个东西可以让我从这里看到隔壁之后,我就仔细研究了一上午把它加长,直到通过它可以观察到顾柏川房间里的一角。
我把房门反锁,挑着那根自制“潜望镜”跃出窗外,稳稳蹲在平台上,整套动作轻巧而隐蔽——这已经是被我熟练掌握的技能了。
人物的影像在我制作粗糙的潜望镜里略显模糊,顾柏川背对着窗,而从我的角度可以隐约看见顾严的脸。
不知道他俩说了什么,总之,顾严的脸色多少缓和下来,与此同时用那种温和劝说的语气揽过自己儿子的肩膀,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我知道这段日子很难,你我都一样,但这不是你向我发脾气的理由,听话一点,你看,你想和黎家那小子出去野,我不是也准了?”
顾柏川没再说话,他目送顾严从自己的房间出去,转过身来,面向窗边,漆黑的眸子直直落在他窗沿的一角,嘴角有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我握着“潜望镜”的手一抖,总觉得顾柏川的目光穿过那小小的镜头落在我脸上——我的“潜望镜”是我的秘密,是我在陈敏高压政策下,不可多得的“娱乐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