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下)(93)
少年墨燃几乎是在尽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力量,竭力说服着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师兄。
“师尊是怎样的人,你不会不清楚,哪怕……哪怕你这样对他,把他心里的善良全部磨光,让他变成一个杀人魔头,他也不会只听你的话,为你所利用——你……你做不到的。”
“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师昧轻笑,“哦,忘了告诉你,这朵八苦长恨花里,我融了自己的半片残魂。只要花开心中,便会慢慢喜爱上我,一生一世,无法可解。”
墨燃悚然:“你简直是疯了!!”
师昧施施然朝他们逼近。夜幕被雷电擦亮,轰鸣震响,映照着师昧倾国倾城的容颜。
“就像你说的,他那么好,为我所用,成为我的人,焉有不可?就算变成恶魔又怎样。到时候他只对我一人言听计从,痴恋于我,岂不绝妙。”
他知道楚晚宁此刻根本不会醒过来,也不会听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所以他浑然不怕,好整以暇地说:“师弟,让到旁边去吧。你以为你一个刚刚修炼出灵核雏形的人,能对抗得了我吗?”
墨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我不让。”
师昧只是笑,而后一个眨眼,他竟已鬼魅般掠到了墨燃身后,手已凌空悬于楚晚宁的发冠顶上,托着那一朵即将开放的黑色花朵。
“阿燃,你知不知道为了炼成这一朵八苦长恨,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我苦心孤诣,等的就是师尊闭关的这一天。”
他压低身子,脸颊几乎贴上了楚晚宁的侧颜。
“他就要成为我的利刃,我的傀儡,要成为我的人了。你又能阻止什么?”
花落下。
命将改。
忽听得少年厉声,一力相阻。
“别碰他!!”
“你真的很可笑。”师昧渐渐失了耐心,“你知不知道……”
“换我吧。”
剩下的话就此断在唇齿间,天边一声惊雷破空,焰电撕裂夜幕。
师昧眯起眼瞳,问:“什么?”
墨燃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入门才那么一点时间,学过的法术少得可怜,他注定阻止不了师昧,也不知怎样唤醒楚晚宁。
他手无寸铁,更无所长。
唯余血肉。
所以他只能说:“换我吧。”
师昧静了一会儿,才一声嗤笑:“你知道你在讲什么?”
“我知道。”
“八苦长恨花,是我母亲呕心沥血、是我揉碎魂灵才培育出来的。”师昧直起身子,盯着墨燃的脸,“你算什么,就你也配?”
“我……”指捏成拳,半晌,蓦地将脸庞抬起,“我或许不配,但却比师尊合适的多。”
师昧眼神中有一点点光斑闪动:“……此话怎讲?”
“你说这朵花会催生人心中的仇恨。但是,若那个人心里干干净净,不怀丝毫怨怼呢?”
师昧静默片刻,笑了:“不可能。每个人心里都有冤仇,哪怕是北斗仙尊也不会例外。”
但他的手却摩挲着长恨花的花瓣,渐生一股躁郁。
墨燃说的没有错,其实他这些年也在思忖楚晚宁是否可以成为长恨花的温床——万一这个人心底从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呢?
再培育一朵花又要耗费时间心血,更何况灵魂分裂实在太痛苦了,他并不想经历第二次。
墨燃见他犹豫,便上前一步:“这么多年了,你见过师尊恨过任何人吗?”
“……”
“你说长恨花会吞噬心里的善和暖……这些东西对寻常人而言,或许不是全部,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师尊。”
雨越下越大,万木萧瑟。
“师明净,你就不怕他渐渐地失去所有记忆,什么好的都不再记得,你就不怕被人发现端倪吗?”
师昧蓦地眯起眼瞳。
瞳仁幽幽,似有蛇吐信滑过。
墨燃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心如擂鼓,嘈嘈切切,比雨更急。
“我不知你要做什么,但是,如果你非要一个人献祭,换我吧。”
“你……”
“我心里有恨,可以滋生。我没有太多纯粹好的回忆,哪怕渐渐缺失淡忘,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墨燃在极力说服着刽子手把刀刃转而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如今还什么都不行,但是师尊与伯父都说过我禀赋高,灵力足……我可以做到的。”
他细细战栗着,指甲没入掌中,却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
“我可以代替他,成为你想要的利刃和凶器。”
“我可以代替他,成为你想造出的杀人恶魔。”
“师昧。”他最后在师明净面前站定,闪电惊鸿,骤风涌起,吹得雨幕倾斜,斜打入亭。
一阵又一阵冷意。
“换我吧。”
大抵是他切中要害,又或许因为师昧原本就不确定楚晚宁是否能让八苦长恨花生效,再或者,墨燃当年表现出的灵力实在空前绝后,他结出灵核的时间甚至比天之骄子薛蒙更快,快得令人眼红。
总之,师昧几番权衡之后,最终还是那一朵即将盛开的黑色蓓蕾,打入了墨燃心底。
做完这一切,师昧就坐在石桌旁,以手支颐,目光微微出神。
他并不理解这究竟是为什么。
墨燃为什么会替楚晚宁挡下这命中一劫?以生命、灵魂、未来与尊严。
他们明明才只有那么一年不到的师徒缘分而已。
他不懂。
师昧看着黑色的花蕊从墨燃的胸口融进去,明明是那样柔软的瓣叶,却似钢针能穿透人的血肉,刺到深处去。
这过程中墨燃一直在忍,不吭声,直到花蕊犹如某种长着奇怪触手的蛊虫,一个猛子钻进他的心脏,墨燃才终于呜咽出声,跪伏在了地上。
少年在自己面前颤抖,而师昧就那样静静坐着,玉臂清辉,高高在上,看墨燃在自己面前痉挛,在自己面前呕血。
“很痛吗?”
“咳咳……”
师昧饶有兴趣地,目光依旧温和:“有多痛?我从来没有给人施过这种咒术,我真的很好奇……我的好师弟,被长恨花穿心的滋味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的目光犹如春水,一节一节,流过墨燃伏在地上的身躯,最终落在墨燃苍白的指节上。
墨燃的手指无意识扒着地面,指端都磨破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
“比挖心更痛吗?”
墨燃没有回答他。
痛是真的,但……却比那一年临沂城外乱葬岗上的苦痛要好太多。
比眼睁睁地看着至亲死在自己面前,要好太多。
比亲手刨开泥沙,将骨肉埋葬,要好太多。
“当初……没有保护好阿娘,现在,终于可以……可以保护好师父。”
目光涣散间,他这样喃喃着。
那些最好的回忆在一点点地淡去,那些纯洁无垢的过往在一点点地消殇,他眼前闪过那些少的可怜的美好记忆——
某一年有人施舍给他与母亲的一碗热汤。
有个老农夫曾经愿意在雪夜里请他们进屋取暖,烤火歇息。
同样乞讨要饭的孩子,与他分享过半块捡来的肉饼。
段衣寒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过蜻蜓飞舞的秋日长堤……
没有恨,没有凄苦,没有不甘,没有忐忑,没有戾气。
一切都是平和的。
是最纯粹的美好。
他看到灯花下仔细绣着海棠手帕的自己,看到托腮坐在石桌前,笑着看师尊吃月饼的自己,他看到月下对酌,第一次带梨花白给师尊的自己。
这些回忆,从此都要淡忘。
再也不会记得……
从此仇恨将会滋生,回忆里那些温柔的往事都会换了模样。
从此他心中的炽热将熄灭,再也没有火。他眼里的春水将封冻,凝结成寒冰。
从此,他将与母亲的遗言背道而驰。
段衣寒说:“报恩吧,不要记仇。”
再也做不到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咬牙忍着脏腑撕碎般的疼痛,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踉跄着,却站不住,他便跪着,爬着,到最后痛到魂灵都在颤抖,却仍是匍匐着,爬到了楚晚宁跟前。
“师尊……”
他哆嗦而可笑地挣扎着,蠕动着。
师昧原以为他想做什么,最后却发现这个少年只是在竭尽全力,用尽最后的热切与感恩,长磕而落——
眼泪盈出。
“师尊,我很快……就要叫你失望了……”
夜雨飘零。
“我很快,就不再记得你的好,我再也不能……不能好好地跟你学法术了……你会讨厌我,憎恶我……”
他在哭,在诉说着良识未泯时最后的话别。
可是楚晚宁听不到。
他就在他面前,却什么都听不到。
“对不起,我那天折花,是因为想送给你。师尊,我今天来,原本是……打算等你醒了,就跟你道歉,把心里想的,都……都告诉你。”
嗓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里和着血肉剜出来。
“师尊,谢谢你不嫌弃我,愿意收下我……”
“我是真的,真的。”
心蓦地抽笼,眼底已漫上血腥一片。那是八苦长恨花开始生根的迹象,也是钟情诀开始生效的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