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下)(88)
“听尊主说,你尚不知该如何书写自己的表字。提笔,我教你。”
他教他,音色浅淡,如窗外那枝杏花,开得出尘空幽。
“尊主给你的表字是微雨,与你之名正是反意,我写一遍,你瞧仔细。”
于是,横平竖弯勾,师父笔锋遒劲,小徒弟懵懵懂懂地立在旁边学着。
“多写了一个点。”
“这次又少写了一个点。”
两个字教了五遍,才歪歪扭扭勉强写对,但寒碜如鬼画符,丑的要死。楚晚宁从未见过如此蠢笨的徒儿,不禁有些气闷:“……很难吗?”
不难。
但那时墨燃不敢告诉他,其实是因为他低眸写字的模样太好看,他贪得无厌,所求甚多,于是故意多写一笔,少写一划。
赚他好再教自己一遍。
“好难呀。”
楚晚宁便瞪他:“你认真看着,不要嘻嘻哈哈。”
墨燃就抿着嘴笑,真心实意地苦恼着:“那,师尊你再写一遍,再教教我。”
他真的很喜欢那低头一瞬,凤目斜飞。
只要楚晚宁握着他的手教他,他便能聆听到窗外海棠花开放的声音。
行刑台结界高筑,天音之判,无人可阻。
神武匕首锋锐断金,能明主人心意,木烟离神色寡淡,仿佛听不到墨燃的粗喘,也看不到那人苍白如尸的脸庞,更瞧不见墨燃额角暴突的经络,嘴角淌落的鲜血。
她只执行神武之秤的判决。
生挖灵核。
匕首扎入心脏,迅速在血肉之中纵横,探得灵核残片,便蓄力挑出——刀尖锋利,难免割落血肉。
她浑不在意,把血肉与那散发着莹莹光辉的残片,一同掷于旁边侍从端着的银盘里。
疗愈女修即刻上前,止住汹涌的血,贴住痉挛的心脏,令他不至于就此身死。
天平对他的判决是生挖灵核,所以天音阁会护他周全,至少不死在台上,不死在行刑过程中。
他们让他醒着,以防分不清是痛到昏迷还是濒死,于是墨燃看着自己的心脏一次次被剖开,探寻残片,再被暂时镇住,愈合。
一次又一次。
薛蒙已经崩溃了,他在嚎啕,脸埋入掌心,泪如雨下。
“哥……”
痛到魂识模糊,筋络根根暴突。
但竟觉得终于解放。
木烟离每一刀落下,将他的心脏刺开,挖出残片,他都觉得前世罪孽,满手血腥又淡去一点。
是不是痛完了,就能得到原谅?
是不是剜尽残存,就可以回到从前?
可从前又是哪里呢?
若是回到通天塔下拜师的那一天,他依旧是假的死生之巅公子,母亲也已活活饿死,那幸福依旧是镜花水月。
若是回到幼时柴房,那段只有他与段衣寒相依为命的岁月,他又怕阴错阳差,从此遇不到楚晚宁,这幸福亦会是憾恨的。
他回首往事,此刻竟无法从那两辈子的人生当中找寻到一个真正可以心安理得从头再来的节点,他竟找不到一段真正无忧无虑,衣食饱暖的日子,哪怕一天也好。
他这两次人生,四十余年,竟无一夕安宁。
木烟离道匕首仍在血肉之中深埋,替天行道。
他知道自己灵魂腥臊肮脏罪无可赦,天道往复,判决总会来到。
可这一刻,他忽然就有些酸楚。
他想要母亲,想要师父,想要弟弟,想要伯父伯母,他想要一个家。
但是,大概他实在太贪心了,想要的那么多。
所以到最后,他什么都没有。
他已知的幸福,既得的温存,到头来都是假的,斗不过篮中水,掌中沙。
他用尽了所有去弥补,却什么都得不到。
他在人生的长河旁,抱着他小小的,湿漉漉的篮子,他蹲下来,篮子是空的,他呆呆望着江潮奔涌,逝者如斯。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只有这一只小破篮,他拿着它。
网一场注定会碎的梦。
第276章 【天音阁】我来殉你
刑场庄严。墨燃的灵核残片被不断地掏出, 挖尽。
一片又一片。
他死死忍耐着, 发了狠地忍着,偿罪是一回事,示弱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愿在木烟离面前唤痛, 他如磐石。
痛楚太深,苦海浮沉。
忽然间,惊闻一个声音,春雷般在颅内炸响。
“墨燃!”
不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他……
一定是自己太痛苦, 心生幻觉, 神识迷离。
“墨燃!!”
周围渐起喧嚣, 似乎有人在惊呼, 在嚷嚷,天空起疾风,木烟离的手也停了下来。
墨燃颤抖着,尽了最大的力气抬头——
他看到他的神祇御龙奔策, 自高天俯冲而落。
他看到他的神祇白衣招展,恍若谪仙。
离得近了,峥嵘龙角旁的那张面容变得清晰,墨燃的心骤然抽疼,比刀子戳他更让他痛楚。
他看到他的神祇在哭, 楚晚宁……在哭啊。
“师……尊……”
胸腔的创口血流如注, 墨燃挣扎起来, 环扣叮咚。
楚晚宁跃下巨龙,在落到刑台结界前的一瞬,纸烛龙便化作一道夺目金光,回到符咒中。
“玉衡!”
“师尊!”
“玉衡长老!”
死生之巅的看台上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其余几个门派的人也纷纷惊起,就连布衣百姓也惊愕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北斗仙尊吗?”
“是墨燃的师父!”
“他们不是说一刀两断了吗?”
楚晚宁的眼眶原本就是红的,在看到银盘里的鲜血与灵核碎片时,更是崩溃。
他喉间沙哑,想说话,可还没开口,便已哽咽。
“你们……不能这样对他……”
四下哗然。
“他在说什么?”
“他疯了吗?墨燃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犯啊!”
每一句话都像尖刀在割楚晚宁的心,每一声指责都像锥子没入楚晚宁的胸膛。
痛极了。
楚晚宁看着天音阁结界里,那个黑眸润湿,默默凝望着自己的男人,那个被开腔剖心,灵核俱损的男人。
那个到千夫所指时,竟还不知自己蒙冤的男人。
那么傻。
楚晚宁嘴唇翕动,浑身颤抖。
他的手贴上天音阁的透明结界,他哽咽着:“判错了……判错了……”
别拿匕首扎他,扎我吧。
扎我吧……
都道踏仙君无情,墨微雨苟且。
前世,人人口诛笔伐,盼不得他死。今生,日夜忐忑难安,逃不过内心谴责。
可真相又有谁知?
木烟离似是心有所急,最初的惊愕过后,便又立刻举起了尖刀,刀尖滴着血,星星点点。
墨燃喃喃着:“别看。”
噗嗤一声,匕首再次入心房,血流喷涌。
楚晚宁的瞳孔猝然收拢,半晌后,爆裂般的,嗓音嘶哑穿云:“不要——!!!”
金光瞬世,罡风涌起。
天问应召而出,一鞭劈落,天音阁维持结界的数十高阶弟子竟都无法承受这一击,纷纷吐血跪地,结界刹那崩裂。一片夺目光华中,楚晚宁持着自己火花四溅的神武,径直朝刑台中央掠去。
“有人要劫囚!”
“楚晚宁要劫囚!!”
木烟离立时把硬盘中的灵核残片纳入乾坤囊,扭头厉声下令:“拦住他!”
“是!阁主!”
天音阁金色的浪潮一拥而上,与楚晚宁的灵流激烈碰撞,看台上的修士们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楚晚宁如此模样——
疯狂的,悲怆的。
再也没有了理智。
眼见得楚晚宁越逼越近,木烟离低声咒骂,眼中闪过寒霜,最后剜出一片残破灵核,收入乾坤囊中,而后衣袍猎猎,回身与楚晚宁对招。
“楚宗师,你当真救他?你想清楚了,这一步走下,从此千秋骂名,你与他都要扛着!”
剑光照亮木烟离的杏眼,她瞪着他。
天问绞杀住木烟离的佩刃,霎时流光四溅。
楚晚宁一字一句都是咬碎的:“那就、让我陪着他!”
正史工整,谱尽英雄。
但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躺在暴君传里也好,烂在凶煞榜上也罢,都是好的。
我不想后人提起我们的时候,奉我为神,指你为鬼。我不想后世书载这一段时,写你我反目,师徒成仇。
若我不能为你沉冤昭雪。
墨燃,墨微雨,踏仙君。
我愿意和你一同受万世唾骂。
地狱太冷了。
墨燃,我来殉你。
云气聚合间,炫目的光影已看得人一片缭乱。
台上台下更是惶然不知所以,混乱间,只听得“铮!铮!”两声,天问猛地将捆缚着墨燃的锁链劈断。
墨燃一下子跪伏于地,落入楚晚宁温热的怀里。
他的血刹那染红了他的白衣。
从一开始就没有落泪,被剖胸挖心也不曾哽咽的墨燃在此刻终于溃不成形,他的手颤抖着抬起,又垂落。
他是那么想抱住楚晚宁,又那么想把楚晚宁推开,他热切奢望着与楚晚宁碧落黄泉不分离,又深切渴望着楚晚宁的一切都是好的,永远干净,与自己的肮脏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