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下)(92)
墨燃躺着,睫毛垂落。
他睡着的模样显得很安静也很平和,是一生罕有的宁静。
这几天,墨燃一直都这样安静地沉睡着,楚晚宁在忙完该做的事情后,就守在他身边,与他说话。
以前他们俩相处的时候,总是墨燃一个人讲了一大堆,而他在旁边听。
没想到,有一天说的人和听得人会倒过来。
“外头的结界都加固了,禁咒也都布下,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楚晚宁道,“柴火和食物也都带回来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别的事情。”
顿了顿,叹息道:“你啊,怎么还是不肯醒?”
他说着,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头发。
塘火摇曳。他又坐在床边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都随着阳光挪动了位置,却还是没有等来那个人的睁眼。
楚晚宁合落睫帘,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你还想睡,那就睡吧……我接着昨天跟你讲的故事,继续讲给你听。”
“对不起,你说过你喜欢听睡前故事,可我什么都不会讲……所以,也只能说一说我们之前经历过的事情。”他低睫沉默一会儿,温声道,“嗯……昨天讲到哪里了?……让我想想。对了,讲到上辈子发现你中了蛊咒,就一直想替你解开。”
楚晚宁说:“但八苦长恨扎根太深,我做什么都已无济于事。这辈子总算解了,却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
他摸了摸墨燃冰凉的手背。
总也是那么冷。
他就这样握着墨燃的手,轻声与他说着这样那样的话语。
从前他们俩因为阴谋,也因为性格,许多话从来都不摊到台面上来说,以至于阴错阳差,就此陌路殊途。
楚晚宁很后悔。
如果多一些坦诚会怎么样?一切会不会就此改变,自己会不会早一些发现墨燃已经中了蛊毒。
是不是都可以回头。
“你重活一世,一直想要赎罪。”楚晚宁闭上眼,叹息,到最后,嗓音凝绝,几不能言,“可是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中了八苦长恨的?你想一想……墨燃,你想一想……”
你从来没有欠过我。
从一开始,便是我欠了你。
求你了,醒来吧。
你若能醒来,你若能想起那些丢失的记忆,你就会知道……这一切的真相都始源于七年前,我闭关的那个雨夜。
——
那是他与墨燃命运改换的节点。是他人生中曾经并不重视的一天。那一天,红莲水榭风雨飘摇,雨水自屋瓦上湍急流过,雷鸣电闪,但他却听不见。
楚晚宁灵核薄弱,那一年正好到了要修复的时候。
为了能让随侍在身边的弟子心安,他在闭关前就对自己施了泯音咒,而后静静盘坐于凉亭中,神识入太虚。
所以他瞧不见眼前的剑拔弩张。
那一天,就在他面前,在雷暴风声中,在红莲水榭里,墨燃和师昧对立盯伺着,墨燃的脸色苍白,而师昧的神情阴鸷。
一个楚晚宁从前并不知道的真相,在夜雨中缓缓展开。
那次闭关,拜入师门不久的墨燃因为“摘花”事件觉得委屈,放言说侍奉不好师尊,不想前来陪护。
可是少年人的气话哪里能当真?
辗转两夜,墨燃还是记恩不记仇,将心中的苦闷压下,独自去了红莲水榭,想要替师昧的班。
却没想到因为这场阴错阳差,他撞见了那就此改变了一生的阴谋——
师昧在对楚晚宁施蛊。
茫然,惊愕,恐惧,愤怒,失望。顷刻将五脏六腑内烧穿。
他冲上前去,劈手夺下了师昧手中的利刃——低喝,如野兽呼嗥:“你做什么?!”
师明净只用了须臾惊讶,而后一双温柔而漂亮的桃花眼就细细眯了起来。
他微笑:“我道是谁,现如今这红莲水榭结界重重,只能进我们三个徒弟,还有这死生之巅的掌门。少主也好,尊主也好,谁来了都麻烦,幸好是你。”
墨燃跑的急了,他喘息着,单薄的身子拦在楚晚宁跟前,夜风吹着衣摆和碎发。
他紧紧盯着师昧的脸。
“你要趁师尊闭关干什么?你……你……”彼时的墨燃甚至根本不能相信,那个温声细语的明净师兄会有第二张凶神恶煞的魔鬼脸庞,“你究竟是什么人?!”
师昧笑出了声:“阿燃好可爱,我自然是你的明净师兄。不然我还能是谁呢?”
他瞧着墨燃护着楚晚宁的样子。
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那么渺小,不自量力。
像个蹩脚的玩笑。
“你不是说,你讨厌师尊,再也不想见到他吗?”
师昧因成竹在胸,不紧不慢地逗弄他,嘲笑他。
“我给你端抄手过去的时候,你可跟我说你恨死了师尊这种心狠手辣的人,怎么没过两天就改了主意,竟又来找他了。”
“我若不找他,谁知你今日会做出什么来!”墨燃又是愤懑又是悲伤,“师明净,枉我那时觉得你好,枉我那时信了你!”
“哎呀,你自己这么好哄,怪谁呢?”师昧笑吟吟的,“一碗抄手,几句温言,就把你骗的死心塌地。其实你就是一条没人要的狗,谁给你一根骨头,你就跟他走了。”
“……”
“你又何必这样瞪着我,怎么样,抄手好吃吗?”
墨燃已是齿寒,他的黑眼睛在夜幕里显得又湿又冷,半晌后,喉结攒动:“师明净……你心竟是黑的。”
师昧仍是笑:“黑的那是中了蛊的心,是生了病的心,我的心没病没痛,自然与此刻的你,此刻的师尊一样,都是红的。”
他顿了顿,细腻白皙的手指一旋,指端出现了一朵极其艳丽的花朵。那花朵含苞待放,还未打开,黑色的瓣叶,边沿闪动银光。
师昧执着那一朵花,凑在鼻尖轻嗅。
鲜花美人,风情万种却危机四伏。
令人不寒而栗。
墨燃喃喃着:“你究竟要做什么……”
师昧掀起眼帘,睫毛纤长,桃花眼含波,漾着笑意,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其实跟你解释也是没有用,我只要施一个咒,你很快就会把今晚的事情忘记掉了,什么都不会记得。”
黑色的花朵镇着他水葱般的手指。
“不过,看在同门一场,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师昧说,“这是我母亲催生的花芽,是我辛辛苦苦栽培出的八苦长恨花,若是无人欣赏,便要消失于世,我觉得也缺了些滋味。”
“八苦……长恨?”
“师弟,生有八苦,死亦长恨。这世上有一种魔族留下的花种,凡人极难培育,名为八苦长恨。”师昧嗓音温雅,“这种花,幼时要喝人血,盛开后,便需扎根人心,吸取心中的善良与温情,滋长险恶与仇恨。”
他说着,亲昵地抚摸过黑色的瓣叶。
“这尘世中再好的人,只要心里存有一丝一缕的不满,都能被八苦长恨催生,渐渐的……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眼中闪着蛇鳞般的幽光。
桃花眼转动,盯住了正在打坐出尘的楚晚宁。
墨燃栗然:“你想把长恨花种到师尊心里去?!!”
“何必那么惊讶。”师昧微笑,“他是天下第一大宗师,你说,要是他变成了魔头,力量会有多大?”
“你疯了?!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忍心……”
“他冷血不近人情——不是你说的?”师昧淡淡的,“我把他变成你最讨厌的样子,师弟,从此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恨他了,岂不两全其美。”
墨燃的头皮都快炸了,脊柱因觳觫而阵阵发麻。
“你……荒唐……那是我一时气话,我,我没有恨他,你快放下,你别这样害他……”
师昧饶有兴趣地:“为什么?”
为什么?
他那么好,红莲水榭的桌案上,全是他绘制的图纸,造的机甲也好,武器也罢,从不是为了自己,都是忧心他人的性命安稳。
他纯澈,干净,像是初冬时天空飘落的第一场新雪。
他虽然很严厉,有时不近人情,可却会一遍一遍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识文断字。
会陪着自己习武,从白昼到黑夜漫长。
他愿意收下自己,从此墨微雨不再是孤苦伶仃,只有假的亲人与幸福。
从此有了一个真实的身份。
——楚晚宁的弟子。
“你不能害他……”墨燃焦急地,他想唤醒师尊,可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能执拗地立在楚晚宁跟前,“他不能变成恶鬼,他那么好,如果你让他杀人……他会难过的。”
胸臆中强烈的悲怒不知当如何表达,只能用最简单最质朴,甚至语无伦次的句子苦苦劝着。
就好像什么法术都还没来得及学好,只能用瘦弱不堪的身子抵挡着。
让一个善人杀人是极痛苦的事情。
在醉玉楼的大火中,他就已经刻骨地感受到。
师昧打量着他,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笑。
“难过?到时候他成了那样的人,就不会难过了。阿燃,你大可不必为此烦忧。”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非要伤他?!”
师昧这次倒是没有立刻答话,他垂落睫毛,顿了片刻,才淡淡道:“因为我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
“我需要最强的力量,为我所用。”师昧抿了抿唇,“你不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