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下)(87)
想了想,干脆团巴团巴又把手帕藏到了身后面,足尖不安地碾着地面。
楚晚宁:“……”
“你买了什么?”
少年的耳根便都红透了,赧然地答:“不是买的,我没有钱……”
楚晚宁怔了一下:“是你自己做的?”
墨燃垂下头,两栊睫帘如云雾,小声地:“嗯。”
未等楚晚宁答话,他又急急忙忙地说道:“要不算了,其实特别特别丑特别丑!”一迭声,末了仍觉得不够,鼓起勇气重新望着楚晚宁的时候,又用力补上一句,“特别丑。”
楚晚宁仍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事实上是诧异而惊喜的。
他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亲手做的礼物。
但他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也不好意思笑,只得把脸绷得更紧,生怕被这个刚入门的小徒弟看出心底沁润的清甜。
他轻咳一声,斟酌着开口:“那,做都做好了,再怎么丑,也当给我看看吧?”
最终墨燃还是把手帕拿出来,想要双手呈上,又觉得方才一番折腾,手帕早已皱了,便手忙脚乱试图抚平。
正是脸红如烧时,一只修细匀长的手伸过来,将那块为难死他了的帕子接了过去。
一切兵荒马乱,就此偃旗息鼓。
墨燃傻愣愣地,不由地“啊”出了声:“师尊,真的很丑……”
那时候楚晚宁尚未对墨燃生情,只记得那双黑到发亮的眼。湿漉漉的,犹如花上甘霖,很好看。
情有时疾如雷光电闪,有时又慢如滴水石穿。
楚晚宁是后者,他是被少年人一点一滴的温情给透了心,当时一瞥一笑不觉有多激烈,后劲却足。
待到猛然惊觉时,此柔情已成泥淖,他深陷其中,从此有力难拔。
“是手帕?”
“嗯……嗯嗯。”
白方巾,天蚕丝,边侧绣着海棠花,针角仔细结实,生涩到有些可爱。
楚晚宁一颗空谷般的心忽然被触动,谷内有了流泉,泉上飘着落花,他瞧着那方手帕,良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是第一次收这样的礼。
送礼的人见他不言语,还以为他不喜欢,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是照着画本上的图样绣的,其实……呃,其实这个样子的手帕镇上就有的卖,也不贵。绣的也……也比我好看多了。”
他最后都有些急了,想要把手帕要回来。但楚晚宁比他快一步,已不动声色地收到了袍襟里。
“不像话。哪有拜师礼送出去,再要回来的道理?”
皱巴巴的帕子,还有墨燃的温度,确实很丑,去无常镇,同样款式的十个铜板可以买到八块。
可就是觉得珍贵,不想还。
于是那就成了墨燃这辈子第一样赠与楚晚宁的礼物。中了蛊咒之后,这段记忆也好,这方巾帕也罢,就都被墨微雨遗忘。
楚晚宁脸薄,不善言辞,后也不曾特意提点,但见墨燃对师昧越来越上心,鞍前马后围着打转,送过的东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便愈发沉默,不愿再让墨燃轻易瞧见这块帕子。
那是墨燃随意施舍与他的东西,而他敝帚自珍着。
他想起来了……
地魂融合,带来往事。如这样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楚晚宁都慢慢都想起来了。
他起身,比任何时候都愤怒,都急切,都悲伤,都痛楚——
他的手在发抖,他终于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其实,不止是被冤枉的童年。
也不止是受了师昧的蛊惑。
远不止与此。
但这些最重要的记忆,都被师昧的咒诀压了下去,二十年,两辈子,竟无一人知晓这件事最初的模样。
直到今天。
真相,真相……
这些才是最终的真相!
蛟山已无人相阻,楚晚宁顾不得其他,他疯了般自山脚奔去,他到了最近的村镇,问了墨燃的去向。
“那个墨宗师?”村人不知楚晚宁身份,粗声粗气地说道,“什么狗屁宗师,就是个表里不一的禽兽。”
表里不一,禽兽……
罪人……
暴君。
眼前晕眩,两世倥偬,前世的踏仙君在朝他咧嘴狰狞,此生的墨微雨在朝他垂眸浅笑。
不是的。
真相不是这样。
楚晚宁苍白着脸问:“他在哪里?”
“天音阁啊。”村人说道,“上修界下修界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个人犯了滔天的罪行,今日就要被生挖灵核,得到应有的惩罚啦!”
如山石崩裂,震得颅内嗡鸣。
“何时行刑?!”楚晚宁问的太急切,凤目闪着激越的光辉,倒让村人吓了一跳。
“记,记不太清了,好像是……午时?”
午时……午时……他看向晒场旁的日晷,蓦地色变!
升龙符破空而出,掀起的狂风惊浪中,楚晚宁喝令纸龙带他乘奔御风,去往赶往齐地。纸龙初时还想与主人饶舌拌嘴,却惊觉楚晚宁眼中竟有水汽。
小纸龙惊呆了:“……你怎么了?”
“帮我。”
从未见过楚晚宁这般神情,它竟不知如何是好,只道:“本座从来都没有不帮你呀——哎呀,你不要哭。”
楚晚宁咬着后槽牙,狠戾的,却已是个空空的架子。
那真相是蛀虫,将他的脊骨咬断。
“我没有哭,带我去天音阁,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救人。”颤抖停不下来,明明不想哭的,明明从来不愿意哭的,但泪水却终究淌了下来,楚晚宁狠狠抹了抹通红的眼。
“救一个被错判了的人。”
“……”
“如果这世上有人应当被生挖灵核,受万人唾骂,那不该是他。”楚晚宁沙哑道,“我要替他沉冤。”
纸龙没有再问,它载着他,化作通天彻地头角峥嵘的巨龙,破空吟啸,冲天奔翔,风动群岗,一时间耆须飘摆,寒雾击碎,在湿润的云海中腾飞。
楚晚宁坐在它的龙角旁。
强劲的气流拂过他的面庞,九天之上冷的惊人,指尖的血都像是要被冻僵。他看着前方,看着重重叠叠的云雾,层峦叠嶂的群山,川流不息的江河,人间种种譬如昨日,在下方一掠而过。
其实自苏醒的那一刻起,他就是疯狂的,是麻木的,是破碎支离的。
此时缓下来,他才彻彻底底被那些往事所带来的悲楚所浸没。他蜷在龙身上,慢慢蜷缩起来,慢慢将脸埋入手掌。
风很急,猎猎吹过耳边。
他们要审墨燃,他们要剖他的心,碎他的灵核——
十恶不赦,罪当万死。
不是的。
风声那么大,足以遮掩一切凡人的喜怒伤悲。
天高云阔,楚晚宁终于在这朔风之中失声痛哭,这两次浮生……踏仙君也好,墨宗师也罢……
原都不当如此。
墨燃有句话说的对。
那通天塔下的一拜,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日头渐高,天音阁外铜壶滴漏到了某个刻度,女官一击钟罄,高喝道:“午时至——”
雅雀惊起。
“行刑!”
登上刑架,仙索捆缚,除落外袍,敞开衣襟。
木烟离神情冰冷,持着她的神武匕首,款步上前,在墨燃眼前站定。
“今予君刑,望君悔过。”
唇齿启合,念天音阁古老之吟。
“天音浩荡,不可有私。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
天音渺渺,不可渎神。
天音有怜,以敬众生。”
她垂眸向墨燃致礼——是送别意。
而后,拔刃出鞘,花火飞溅,神器嗡鸣,金羽四散。匕首的光泽映亮她的双眼,那里头没有丝毫感情。
下面有人捂住了眼,有人伸长了脖,有人闭目长叹,有人拍手叫好。
众生百态,不过尔尔。
“行,灵核生剖之天罚。”
手起刀落,血花四起。
死寂。
继而台上有人失声而喝,声震九天:“哥——!!!”
红色的,鲜红色的血液滚烫流出,神武没入他的胸膛。墨燃睁着眼,初时竟无知觉,而后才木僵地低头,望着血肉狰狞的心脏。
他嘴唇翕动,剧痛开始像烟花炸开,眼前是光与影在激烈翻沸。
“咳咳!!”
血从口中涌出,滴滴答答,铁腥味。
天地浩荡,就此化作凄红的海。
可是错了,都错了。
楚晚宁御龙而飞,离齐地越来越近。
他曾以为墨燃淡漠自己,游戏人间,那是因为怨恨,因为心生怨怼。
他曾以为墨燃在一次次的责罚下,训斥中,已渐渐将两人初时的温和遗忘。
其实不是的,那些记忆一直都困囿在墨燃的魂魄里。
他看见了。
楚晚宁看见墨燃最深的内心,在八苦长恨花的镇压下,皆是过往的深情厚谊。
那一年,墨燃还如此青稚而洁白,他还有一颗温热而康健的心脏,在胸腔下搏动着。那一年,他看着新拜的师父立在漆木轩窗边,朝他侧过脸,瞳色淡,说道:“墨燃,过来。”
走近了,面前是笔墨纸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