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哈和他的白猫师尊(下)(148)
“我舍不得你死。无论我是否活着。”
看楚晚宁眼尾微红,似乎是痛楚又似乎想要发怒,墨燃伸出五指握住他在桌上的手,握在掌心中揉搓着。
灯影浮华中,他微哑地说:“我知道那样做或许是骗了你,但是哪怕因此被你记恨,被你责怪,我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他说着,蓦地合上了眼睛,睫毛颤动。
“我已经看了两世了。”
楚晚宁紧绷的背脊慢慢缓了下来,捏紧的指节也逐渐失了力道,只是眼尾仍是红的,有些湿润。
咕咚锅的蒸汽氤氲浮起,炉子里的清汤冒着细小的泡。这一片来之不易的尘世烟火中,墨燃握着楚晚宁的手,与他十指交扣。
他说:“我那时候想,如果我真的赌输了。我可以等你……十几年,几十年,如果你成仙了,等你几百年几千年也可以。”
“……”
“人间很好。晚宁,我不要你殉我。”
忽然锅里一个沸腾的泡泡破了,有些滚烫的水溅出来,恰好溅上楚晚宁的臂腕。这种星星点点的热水花当然烫不伤人,但他还是反射性地蓦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继而低下了头。
低完头之后又觉得自己应该更坦然些,于是又硬着头皮抬起头,瞪着对面那个不知好歹任性妄为的逆徒。
墨燃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怎么了?一会儿瞪我,一会儿瞪桌子的。”
楚晚宁正想说些什么,这个时候通天塔的晚钟声响了起来,自巍峨山巅飘落山下,回荡在热闹的无常镇夜市。
“糟了。”
一算时辰,楚晚宁脸色微变。
时辰交替的节点到了……
他蓦地盯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见那个刚刚还笑嘻嘻男人忽然合上眼睛,心中一阵焦躁——
自从墨燃复活以来,每隔三日一到子时,踏仙君的意识就会重新占据这身体,要到第二日深夜才会消失。
出现这种情况,大概是因为属于踏仙君的那缕识魂与另外二魂七魄分离久了,意识上很难融为一体,所以哪怕如今魂魄已合,也会隔三差五地在子时进行变更人格。
果然,片刻之后,当墨燃再睁开眼时,那双眼睛的光彩已然变幻。
踏仙帝君缓然抬起英俊的面庞,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具躯体,可他神态里就是会少去那么几分正气,添上些危险又神秘的邪佞。
踏仙君咧开嘴,唇齿森森,笑得张扬又肆意:“唔……三日未见,晚宁可有思念本座?”
“………………”
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碗筷,还有吃到一半的咕咚锅。最后,前任人界帝君的挑剔目光落到了破破烂烂的街边木椅和明显十分逼仄的油腻饭桌上。
——那些对墨宗师而言是人间烟火的东西。
对他而言……
“小二!给本座滚过来!”
“墨燃你坐下!”
这样一闹,忽地惊动了周围的食客,众人纷纷回头,忽有人道:“啊!……那是不是楚宗师?”
“咦?墨、墨仙君好像也在?他不是死了吗?……谁来揉一揉我的眼睛,我该不会是瞎了吧……”
“你没瞎,我也看见了。”
有小姑娘尖叫起来:“啊!真的是墨仙君!!”
过大的动静惹来了路人的注意,越来越多目光朝他们投过来,甚至有人已经完全认出了他们,楚晚宁黑着脸,一把拽过还在嚷着“桌子这么破,怎么能吃饭?你有没有搞错!”的踏仙帝君,趁着还没有更多人涌过来,就一片鸡飞狗跳中召出御剑,仓皇逃离。
升入高空中时,楚晚宁才总算松了口气。
月色清朗,劫后余生。
一切都很好——如果不是踏仙君还在他身后暴躁乖戾地哼唧着,不满地说:“墨仙君有什么好的?”
“……”
“一群刁民!为什么他们都只记得墨仙君?”
“……”
“修补玄武结界的是本座!”
“……”
“救他们一条狗命的也是本座!”
“……”
“挡下滔天洪水的还是本座!”
楚晚宁侧眸,看着那咬牙切齿又气的没办法的男人,忽然觉得这家伙也真是小心眼,连自己的醋都吃。
“看什么?!”忽然瞥见楚晚宁含着笑的目光,踏仙君先是一怔,随即眯起眼睛又是恼怒又是故作不在意地磨着牙根道,“就连你。你也是本座的!”
一巴掌搙过来,楚晚宁猝不及防,怒道:“你别乱动!”果然脚下御剑微微打晃,但很快又被踏仙君随手一指就用魔息稳住了。
踏仙君将他裹进自己的黑金斗篷里,蛮不高兴地哼道:“你怕什么。有本座在,还能摔死你不成?”
说着催动御剑,高天月色中,剑影犹如一道黑色的旋风,往南屏山方向飞去……
夜深了,犹如每一对再平凡不过的眷侣。
他们回家。
后来,人们偶尔会在江湖上见到墨宗师与楚宗师的身影,但他们来去无踪迹,像是惊鸿照影。
再后来,修真界多了另一个传闻。传说中有个盲眼的医者,自江南漠北游历走过,他永远戴着斗笠,落着面纱,谁都不曾瞧过他真正的相貌。唯独知道这个盲者医术卓绝,他遍走穷山恶水,扶治万人而分文不取。
关于这个医者,最有名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无常镇曾有一群少年,幼时被修士拐卖,烫去皮肉,制成人熊,至今仍难治愈。那医者行医来到此地,听闻了这件事,竟以自己腕上肌肤为药引,割肉以换那些少年重得康健。镇民诸多感激,问之称呼。
那医者却说,他不过是个罪人而已。
再过了很多很多年,久到当年的大战都成了泛黄的书卷旧闻,久到曾经的稚子都已抽条,曾经的青年大多成家,曾经的英杰许多已鬓生白发。
又一年冬去春来。
死生之巅的掌门薛子明收了一名垂髫小儿为亲传弟子,视如己出。这小家伙自来熟,在赫赫威名的薛尊主面前也浑然不怕。整天缠着薛蒙问东问西。有一天,小家伙好奇地跑过来问过他:“师尊,我听大家说过许多关于师祖与师叔的往事,他们……如今都还与师尊有来往吗?”
那时候,一代圣尊薛子明立在轩窗边,望着窗外开的正灿的桃花,平和道:“偶尔。”
小家伙颇有些热切:“那为何不请他们回来?”
“……”
“红莲水榭和师叔的弟子房都空着呢,从来都没再住进过别人。”小弟子拉着薛子明的宽袖袖口,“师尊师尊,叫他们回来吧,评书我都听了好几段啦,都说师祖和师叔是举世难得的大英雄……”
薛蒙转过浅褐色的眼珠,春日阳光里,似笑非笑地望向那个小家伙:“你以后也想当英雄?”
“肯定呀!”小弟子鼓着腮帮,一副志气满满的模样,“师尊座下,怎会有没出息的徒弟?我要干一番大事业的!”
“有出息未必就是要成就大事业。”薛蒙道,“你若能一生端正,于弱者不欺,于强者不屈,于顺境中不骄,于逆境中不馁……还有,能谨慎而有所保留地评判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并常怀怜悯之心。等到了耄耋之年,能说一句无愧本心,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
“……”
“怎么了?”
小家伙毕竟年纪小,薛蒙再扭头,发现他已经在打哈欠了。
一见师父盯着自己,他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憋了回去,眼角两点困倦的泪光,却还努力绷直背脊,仿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要强的样子还真像年轻时的凤凰之雏。
薛蒙忍着笑,故作严肃地问:“记住了?”
忙道:“记住了。”
薛蒙又问:“听懂了?”
“听……”语气一萎,“没听懂……”
又过一会儿,委屈巴巴地:“师尊,您说的太绕了……”
薛蒙倒没有责备,想了一会儿,抬手拍了拍他的头:“算了。确实是太多了。”
“嘿嘿。”
“要做英雄的话,先谨记一条吧。”
小弟子忙不迭地直着腰杆,专注地听着。他大概以为薛蒙要跟他讲什么特别厉害的招式或者要义,黑白分明的眼睛都睁得滚圆。
阳光流淌在薛蒙脸庞,花影流动间,薛蒙笑了。
——
“莫对他人妄行揣测,是人能给予自己的最高尊严。”
他说完,俯身将懵懵懂懂的小家伙抱起来,带他走出屋里,走到花园的尽头。从这里看过去,“啊啊啊”山峰巍峨耸矗,红莲水榭隐于云雾之中。透过满地浮云,可遥遥瞧见山下的繁华城镇,玉带江流。
风一吹,小弟子的困倦就全散了,也不打哈欠了。
毕竟还那么年幼稚气,一花一鸟都能博得他的青睐有加。
薛蒙和他站在雕栏边,与他一同望了会儿蜀中景致,问:“看到了什么?”
小家伙不明所以:“山……房子……水……还有雾……”
薛蒙微笑着聆听,他的性子如今已越来越沉和,轻易动怒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他与弟子站在雕栏边,看着同样的红尘,小孩子瞧见的是房子,他瞧见的是山下无常镇的兴衰,从曾经破陋不堪的小镇,到如今车水马龙,俨然胜过了昔日上修界属地的热闹模样。
小孩子瞧见的是水,他瞧见的是滚滚忘川东流去,有时候还觉得有个和尚立在河边,手中提着一盏引魂灯,眉目庄肃地和他说:“薛施主,此去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