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尾(48)
“这是怎么回事?”拨开人群,姒滢走近了火堆旁边。她看见一个瘦小的孩子,被粗大的麻绳死死捆在木柱上,下面架着柴火。孩子龇着牙齿,不停挣扎扭动着,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矇昧,已经失去了神志。
村长手里拿着火把,高兴地挤到姒滢身前,道:“少族长大人,您终于来了!您要是再晚一会儿,我就已经把这个妖孽烧死啦……您来了也好,由您亲自行刑!”
“等等!”姒滢问,“他不过是个孩子,如何能做出杀死十三口人的恶行呢?”
村长脸上有些尴尬,犹豫道:“大人您有所不知……这、这孩子,他兽血复苏了……”
兽血复苏,是指人体之中兽性的那部分,失去了神血的压制,而变得狂躁不安、无法自制。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在人血之中,混杂了兽血的缘故,而变得人性尽失、暴虐凶残。但姒滢知道,兽血复苏的原因远远不止那么简单……神的力量借助了兽的形体体现,而当人无法掌控这股力量之时,便会产生紊乱与暴动,而人也变得残忍嗜杀……
姒滢了解到,这孩子一直随母亲在村中生活,母亲身体孱弱,只得他们母子二人,再无兄弟舅父之类。这孩子生来就力量残暴,时常不能控制自己,村中都传言,这是因为他母亲与野兽交合生下他的缘故,而对他们多有排挤疏离。而此次事件起因,则是他母亲受了村中一户人家欺侮,回去之后就病死了。这孩子失了庇护,仇恨杀母之人,暴走之下,竟一夜杀光了仇家全部十三口人。
“这孩子的母亲受人欺辱而死之事,可是真的?”姒滢问。
村长支支吾吾:“这倒是真的……”
“说来他也是事出有因,为报杀母之仇……而死者一家,也是死有余辜。”忽然,从围观的人群中,传来了一个声音。
一队过路的旅人,见到这里围绕的人群,也靠了过来。他们坐在一辆板车上,似从远方而来,风尘仆仆,车上堆满了行李。说话的正是一个年轻人,坐在车前的横木上,浑身裹在灰色披风里。
“他说的也没错。”姒滢道。
“虽是如此!但是……”村长叫道,“但是这孩子如此凶残!万一谁惹怒了他,他再把我们整个村子都杀了!我们怎么办!?我们容忍他们母子这两个外来之人住下,已经仁至义尽,谁曾想他倒把我们整整一户人家杀了……若再将他留下来,我们整个村子可能有一日安稳?”
“你的担心有理。”姒滢叹道。
她走了过去,将手掌放到孩子额头上,只见一阵白光闪过,那孩子迷乱的双眼逐渐变得澄清,动作也放缓下来,茫然地看着周围。
“你还小,这次我不会杀你。但是我要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忍耐住身体里的这股兽性,你可能做到?我会让人看着你、教导你,直到你长大,可以控制住自己,你可能答应我?”
孩子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仙子一样美丽的女子,她轻柔的声音仿佛羽毛,目光里却带着悲悯。他还不太能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却莫名地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了担忧。刹那间,被人毒打的痛、母亲冤死的伤、遭人白眼的恨、饥寒交迫的苦,都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过……他不由自主地说:“好……”
“那好。”仙女弯起眼睛,“我住在城中的高楼之上,等你忍不住的时候,就来找我。”
年轻人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还愣愣地站在车前。他的老板抽了老马一鞭,催促着马儿前进,他喊道:“狐!你还愣着干什么呢!我们还要赶路,要赶在天黑之前,进入城中……那样我们才有热热的汤,和烫烫的肉吃,我可不想冻死在这鸟不拉屎的极北之地……”
“哦哦,来了!”年轻人登上车架,却仍在想着,这么善良美丽的女子,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呢……
夜晚,月亮挂上树梢。
夜幕下的银谷,犹如银装撒上珠光,点点灯火,如串串珍珠,挂在城中。黑夜深重,明珠却晶莹可爱,现在还未进入极乐之夜,因此,在热闹的主城中,仍有不少人,趁着夜色出来玩耍。
在喧闹的集市角落里,却有一队卖艺之人,吸引了众多行人的目光。
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流浪而来,一路卖艺,一路生活。他们给姒地带来了前所未见的新鲜曲子、诗歌、表演和笑话。有个侏儒儿,只有成人的一半高大,挤眉弄眼,诙谐生动,逗乐了一大片人。有个大个子,长着猿人一般粗壮的手臂,一拳就把巨木击了个洞穿,引发观众惊呼。他们多才多艺,似乎每个人都会上那么几首俗气又流行的乡间小曲,又唱又跳,把气氛调节得轻松愉悦,才捧着个木盘子,出来接受打赏。
“狐!该你啦!”有人叫道。
“哦!”狐答道。他从车架上,搬出了自己的吃饭家伙。那是一个巨大的竖琴,几乎有人一般高。他又将一根拄杖,插在地上,木杖一头,垂着一个鸟笼一般大小的盒子,外面盖着一块皮毛,正泛出淡淡银光。他坐在车沿上,拨了拨弦,竖琴就发出了月光一般流畅的声音。
他是一个吟游诗人。
狐取下了自己的兜帽,流水一般的灰色长发倾泻而出,映着笼中银光,两只尖尖的狐耳一抖。而人群之中,就传来了几声女孩子的惊叫声。
俊美而贫穷的流浪诗人,复合一切浪漫故事里的想象。他弹奏着自己的竖琴,口吻略带忧郁,吟诵一首流传已久的古老情歌。他的眼睛是淡淡的蓝色,纤细的长指却仿佛上天所赐,情歌动人心弦。歌声清朗,琴音空灵,仿佛天乐降临,听得人如痴如醉。
好像鸟儿在飞,又好像河水在流;仿佛春风过境,又仿佛野草生长。琴音触动了人心底最柔软的爱意与思念,让人想起了远方的家、身边的爱人和心中的知己……
狐拨弄着琴弦,内心的柔情也揉进了琴音之中,他想起今日那个惊鸿一瞥的美丽少女,她是否也如歌中一样呢?流浪的诗人对一位少女一见钟情,爱上了她,却再也不复相见,只能永远思念……
忽然,人群之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狐原本低着头弹奏,沉醉于乐曲之中,却突然抬头看见了她,仿佛一下子被击中了心田!他吃了一惊,手指便出了个错,错了个音,所幸他技艺纯熟,迅速绕了过去,继续弹奏下去。狐心中惊跳,脸上却浮起了淡淡的红。
那少女显然听出了这个小小差错,她的眼睛里露出笑意,伸出素手,揭下来自己的面纱。面纱之下,露出一张艳若桃李的小脸,精致如霜雪塑成。她歪头听着这美妙的乐曲,沉醉其中,澄澈的红眼中印着点点银光,仿佛也陷入了这从天而来的美妙乐音中。
一曲弹毕,人群纷纷欢呼,抛洒鲜花,给予打赏。狐被人群挤得一歪,却在担心,那个姑娘还在吗?她会不会走了?她喜欢自己弹的琴吗?她是不是笑了……伙伴们拥挤上来接受打赏和鲜花,狐却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白色的身影……
人群散去,狐也陷入了失望。显然,那样一位高贵美丽的姑娘,能够停下来看他一眼已经是好的了,怎么能够奢望再见她一面,和她说几句话呢……狐有些失落地拨弄着琴弦,心中空落落的,忽然,一片白色的裙摆印入他的眼帘。
狐惊讶地看向那个姑娘,她比远远看起来更加地容光焕发,仿佛珍珠美玉。他紧张地站立起来,手垂在袖间,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只是个流浪的混血艺人,无家无落,只能在心中想想……
姑娘笑了笑,说:“我是滢,你叫什么?”
“我叫狐!我、我……”狐的脸红了,“又见到你了……”
姑娘指了指他插在一旁的拄杖,长杖顶端的笼子还在发光,问:“这是什么?”
狐手忙脚乱地,连忙掀开遮在笼子外面的厚厚皮毛,却见里面露出了一个小笼子。而笼子之中关着一只有着长长蓬松尾巴的大松鼠,正在抱着坚果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