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尾(36)
诡异的气氛在嬴族上层悄悄传开……蛇尾本就是神的象征。而在如此安全的嬴族后山之上,突然出现一条不知从何来的巨蛇,盘绕在古树之上,将姐妹二人逼入绝境,不由得让人议论纷纷。而天神警示之说,愈演愈烈;加上族规规定,更是深信不疑。怀嬴遭此变故,深受打击,又病倒了。而即便在病床之上,她也必须做出决断,处理好嬴族的事情,不能在她离世之际,留下一个混乱的嬴族……
“外面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热闹?”躺在病床上的笙问守着她的雀。
雀摇摇头,他未曾离开一步,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
鸠已经被怀嬴叫走,毕竟族中还有许多事需要他。原本鸠也不愿离开,但怀嬴严厉要求,只得听命;而雀……雀梗着脖子,头铁心实,怀嬴也拿他没有办法。
雀看了一眼,说:“要我出去看看吗?”
笙心中忽然涌动出一种蹊跷的预感,她感觉到了自己命运的变化……她对雀说:“雀,你背着我吧,我想出去看看。”
怀嬴一再嘱托,必须要让笙卧床休息,不得移动半分。而今日本是原定的继位大典的时辰……而雀,雀只听嬴笙的话,所以毫无疑虑地,将笙背了起来。
笙的双腿已经初步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仍脆弱无比。她的一条腿可以伸直了,但另一条腿……恐怕,难以恢复,只能变成跛足。虽然众人并未说明,母亲怀嬴也仍温柔慈爱,但笙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变化。
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自由行走了。她完好的双腿残缺了。而原选好时辰的继位大典,也没有了消息。虽然母亲一再安慰她能够治好,但是,巫师的频频摇头已经告诉了笙……
她永远失去了她的腿。因为那块巨石,也因为耽搁了太久,骨肉俱碎。
笙对雀说:“我们去议事的大屋。”
王座之上,坐着一个忐忑不安的人。
竺在袖子中拧着自己的手指,她十分紧张,想咬自己的指甲,但母亲怀嬴一直盯着她,因此动也不敢动。鸠站在王座之下,一脸阴郁,深沉凝重,不知在想什么。各族的观礼之人,都有些疑惑,有低低的议论声:
“原先不是伯嬴吗?现在怎变成了孟嬴?”
“‘伯’、‘孟’都属长,应该是同一人吧……”
“我原打听到继任者名为‘笙’,现为‘竺’,想来是消息不准确……”
“是了是了,如此相似,传言有误也是正常的……”
听到众人的议论,嬴竺更是局促,她偷偷地看了一眼鸠,却为对方冷酷的脸色吓住,缩了回来。母亲什么都没同她说,只催促着她过来,让她依命行事。她原本为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头,狂喜不已,但真坐到这个位子上来时,还是产生了犹豫,嬴笙会拱手相让吗?族人会服从她吗?鸠会看得起她吗?
看着嬴竺掩饰不住的欣喜,又有些怯懦的样子,怀嬴垂下眼眸,眸底一片空淡。她已经什么都不想了。错误已经长大了,错误已经无法弥补了。
当年执意要生下嬴竺,余生,她就一直为这个错误弥补。晚了六个月,嬴笙又出生了,几乎是和嬴竺前后脚到。那时,族里的老人都说,多少年,都没有这样巧的事,两个都还是女娃娃……她们面容相似,资质也相差不远,只是后来,嬴笙勤学苦练,嬴竺自我束缚……
当年一时之错,竟绵延成一错再错,仿佛错误之路,早已由上天铺就,她只能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走下去。生下嬴竺是如此,杀掉她的生父是如此,放任嬴竺培养嬴笙也是如此,她一直想修正自己的错误,奈何却天意弄人,终不遂人愿。
那时,嬴竺还很小,她来到那个男人面前。男人有着很温良的眼睛,和一双粗糙的大手。嬴竺或许还记得,因为那个男人对她很好,给她做了很多小竹马、小竹鸟,虽然不被允许靠近,但一直跟在她身后。怀嬴来到他面前,男人的手里还拿着一个未完工的竹娃娃。
“她长大了,长得像你,大家都知道了。”怀嬴说。
他好像微微张了口,看着怀嬴,啊了一声。他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没有忧虑,也没有哀愁。怀嬴的剑插在他脖子上,血流如注。他倒下了,眼里也没有仇恨。
怀嬴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听说你病了,不知道好了吗?”
怀嬴收回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
即便与族老激烈争辩,长老们依然坚持传承之法,拒绝残缺之人登上王座。而后山突然出现的巨蛇,也让不少心怀鬼胎的人慌了手脚,担心这是上天警告。原先反对嬴笙带领族人主动种植五谷、蓄养牲畜的人,也找到了发泄出口,认定嬴笙就是因为干涉了自然天道,窃居神位,才会为上天责罚。
无奈之下,怀嬴只能想出了一个替代之策,由嬴竺来做族长,但实际权力,仍由嬴笙掌握。众人虽然对嬴竺也不满意,但也有人认为,也许天道就是属意嬴竺,此次之事就是明证。神意难测,凡人只可遵循,不可多思多虑,更不可加以违抗。所以有人建议,嬴竺虽然血统有污,但毕竟也是怀嬴亲生之女,母系高贵,只是下一代首领,还是从嬴笙之后中选为好……
只能如此了……怀嬴叹气,又咳了几声。只是,该如何和嬴笙说呢?
在怀嬴的严令之下,任何嬴族人都不敢议论此事。而嬴竺本就与嬴笙长得颇为相似,怀嬴不许她说话,又隔得远远地,各族之人虽然觉得有些怪异,但这属嬴族内部事务,也并未多言。
“如此,沐浴神恩……我赢姓一族,系蜗皇神裔、伏氏子孙,血脉绵亿万年。世世代代,受命永镇东极之地,护佑金乌赤轮、练江浮岛、三十三枝圣树……第一百三十九代族长,怀嬴之女,孟嬴——”
“慢!”
雀背着笙,走到了大殿上。
怀嬴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看着嬴笙,非常着急。
“今日是继位大典,我怎不知?”靠在嬴雀背上,嬴笙说。
此话一出,四座俱静。族中长老皆到了,脸色沉重,静默不言。使者们有些惊诧,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怀嬴伸出手来,神色带了点哀求:“笙儿,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养伤吗……来,来母亲这儿来……”她原本想先瞒住一段时间,再慢慢和嬴笙解释,支走嬴鸠也是为了这个。族规无法接受一个残缺之人作为首领,她知道这对于嬴笙非常不公……但嬴竺是个无用的,她想着,让嬴竺受个面上的虚衔也就罢了,族中事务,还得交与嬴笙之手,只是……
嬴笙未动,眼里带着审视。
她看着嬴竺坐在王位之上,穿着原本给她准备的衣服、戴着她的头冠,虽然极力抿着嘴角,展示镇定,眼神还是闪烁着。座下立着一众族老,他们许多曾经对她非常疼爱,在她受伤之时,哭天抢地、掏心掏肺地说要治好她;有的原本就对她铁腕和严厉不满,此刻,终于松了口气,躲在人群里看热闹;有的面露惶恐、忐忑不安,惊惶嬴笙为神厌弃,也会连累到她们身上。
嬴笙一一扫视过去,竟无人敢与她对视。
怀嬴心有不忍,但知这是决断之刻……嬴笙也迟早得接受这个事实。她走下神坛,轻轻走到嬴笙身边,碰着她的肩膀,说:“笙儿……这是,新任的族长,孟嬴。你们虽为姐妹,但礼不可废,你应当,向她……”
“孟嬴是谁?”嬴笙脸色苍白,笑着问。
“还有,原定族长不应是我吗?怎变成了她?”
嬴竺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妹妹……”
“嬴笙……我以往是多有倚重你……但现在你也知道了,你的状况,实在不合适。”咽下胸中的苦水,怀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坚定一些,“但母亲也是不得已。神意如此,不可违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