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他飒爽又威风(181)
那曾被他百般嫌弃的长子崔柏源,如今反倒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听说被派在小五身边做事,也深受族长信重,不知怎地,崔固竟期盼起了他的前程,万一有能求得恩典的时候,他希望能被长子接回家颐养天年。
祠堂阴暗潮湿,哪怕常年有人打扫、祭拜,内里都透着股腐朽的陈旧味,一到夜晚更鬼气森森,灯烛也驱不散围攻而来的森冷阴暗,再呆下去,他要疯。
算了,不闹了,闹不动了,他认命了。
望着从眼前飘过的袍脚,和纤尘不染的皂靴,因为祭祖的隆重要求,就是穿上最具身份象征的吉事袍服,向祖宗祷告日子兴旺生活富足,往年崔闾都是一身褚墨长袍,只多腰间多两串古玉束封,便是袖口袍角,也只青竹松柏等花样来回翻着穿,可今年却不同了,当绯色袍角从眼前一晃而过时,那来自官派的威严感,直接压的人喘不上来气,而象征其身份的银鱼袋,更如天堑鸿沟般,彻底将其中一方贬入了泥里。
身份威势上的天壤之别,彻底叫崔固认清了两人差距,已经不是他能闹上族长位能追得上的了。
既生瑜,何生亮!
崔固伏低着身体,深觉自己是如此的生不逢时,竟叫他的生命里,出现如此越不过的鸿沟。
太悲催了!
冬至宴席摆在前厅正堂内,哪怕崔闾再为余孽烦忧,但节气里该有的仪式,还得进行,白日祭过祖后,自己家人便要聚一起用个团圆饭,也是这许多日子以来,他跟子女们聚少离多的补偿,一家人等他换了常服后,才笑着济济一堂的围桌而坐,惧于他满身威严,而不敢亲近的几个小子,也在他换出家常穿戴后,才敢拥上前扒着祖父的腿问东问西。
小姑娘文静些,由最大的崔欣妍领着,将各人画的消寒图,送到祖父跟前,请他添第一笔,等八十一瓣染完了,则冬止春来。
吴氏带着人,将小火煨了一日的丹参老母鸡汤,给每桌上了一盅,老爷子是单独的小碗盅,带着保温罐一齐上到了他面前,孩子们被哄着归了位,桌上菜品全部上齐,一家子人不分大小的同时举杯,敬告祖宗,祝福长辈,期许自己,训导晚辈。
除了小五两口子,老二两口子也不在,长辈这桌,便是老大两口子,带着归家的两个妹妹,以及已经在大宅厮混成孩子头的李雁,一起陪着百忙之中,才抽空回家的老爷子,也不分男女座了,围着一起说说笑笑。
孩子们倒是够多了,老大家四个,老二家三个,长女两个,次女一个,除了最小的芷然还需要奶嬷嬷喂,其他的基本都能自己吃了,兄弟姊妹们团在一起,叽叽喳喳非要比对着谁的消寒图画的好看,祖父给谁添的一笔最好。
其乐融融。
翻过年,孩子们都要跟着长一岁,给长孙说亲的已经快将大宅门槛踏平了,瞄上长孙女欣妍的也不少,她虽然没有个着调的爹,可她亲祖父和亲堂兄堂伯这层关系,就够她有资格在婚姻市场里挑了,后头陆陆续续长起来的欣雅和崔济,都是不两年就将成人的。
稚女幼儿,如松柏树下的嫩芽,尚没有历经风雨的能力,仍需要依靠父祖荫盖,来给予其生长壮大的力量,但凡大树倾覆,尔又将漂零何处,又或将夭折在哪里的犄角旮旯里,譬如那些前朝余孽,求平稳却不得。
崔闾垂眼,望着杯中晃荡开的酒酿,是儿媳孙氏在出发去北曲长廊线时,提早就酿上的,酒度刚好,甜中带辣,老人孩子都能小饮上一口,吴氏还用此酒酿做了个汤,蛋清酒糟煮的小汤圆,端上桌就被孩子们各分抢了一碗,数着各人碗里的小汤圆比手气大小。
喧闹而温馨。
“爹,儿子祝您身体健康,松鹤延年,官途顺畅,一路鸿运!”
崔元逸笑着起身,捧着酒盅,后头领着儿子、侄儿们一起,来给老爷子敬酒,孩子们有样学样,一起高声跟后头学话,“孙儿祝祖父……”。
崔闾捻着酒盅,抬眼对上长子目光,再顺其下看见了排成一溜的小子们,笑了。
一开始的与天挣命,为的不就是眼前的家小,孩子们么?就算情况有变又如何?在已知前方是死路的情况下,他都没退缩的,一直在想办法自救,而现如今的境地,哪怕不比之前好,可自身地位的提升,就是他再次振奋的勇气,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让他退缩,再难如登天,刀山火海他都淌。
就为了眼前的孩子,他的孩子,如此优秀的长子、长孙,那样稚嫩没有抵御外界风险的女儿姑娘们,疲惫、沮丧,亦或从心头升起的无力感,都在这一刻全都被驱散了个干干净净。
崔闾提起酒盅,笑的眼中神采翼翼,光华映了满脸,春风正盛,与长子碰杯之后,又慈爱的与上前的孙儿孙女们,一个个碰杯,接收着他们腼腆中带着亲近的祝祷,连最小的芷然都摇晃着小胳膊,举着撒了一路的小酒盅,来与他碰杯。
所以,他没有任何理由退却。
神来杀神,佛来弑佛,魔挡除魔就是,大不了落得跟梦中结局一样,至少再不会有憋屈不甘感了。
他就不信了,开卷考试,他还能考不过一帮子闭卷的。
老爷子直将一壶酒给饮了个尽,胸中郁气舒解个干净,被长子扶回房中时,还有闲心老而不尊,“你才三十,为父在你这个年纪,还在生孩子,你可不能偷懒,今晚无需你伺候,回去找你媳妇生孩子去,崔诚,崔诚,给老爷把压箱子的宝画拿出来,一会儿送到大少爷房里去,嗯,明年……”
崔元逸臊的脸上通红,被崔诚脸上的揶揄弄的站不住脚,放下老父亲后,一溜烟的就跑出了房,可没两息,人又回来了,涨红着脸道,“诚伯把东西给我,就不劳你亲自去送了。”
已经除衣躺上榻的崔闾,在锦帐中大笑,摆手道,“拿给他拿给他,哈哈哈,跟爹这臊什么臊的,去去,好好跟着画上学。”
扑哧一声,笑出了男人都懂的风味。
害,酒后胡言,一朝失态,隔日一大早,崔闾就登车回了府城,旁边崔诚闷笑的直抖肩膀。
老脸丢尽!
跟儿子两人暂时也别见面了,尴尬。
只在走前,他还是去提了扶凉来问话,就着一口凉风,他知道了那两副随葬的美人图是什么了。
堂兄弱冠,未及娶亲,便亡故,从心而论,若能不掘他墓,崔闾也是不愿去惊扰他的。
夏信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旁边跟着不请自到的赵元思,两人在衙署坐了大半日,终于等回了过完冬至,往回转的府台大人崔闾。
他从入了衙署大门起,就能感觉到有一至两道目光,始终在围着他转,旁边的赵元思偶尔假借说话之机,替他挡一挡那刺目的目光,两人茶都喝的堵心,没滋没味的。
从上次与崔闾拜会过后,二人或者他们这样人的几个出生一致者,就一直在等崔闾私下招唤,实在是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章程,到底这江州还能不能留了也不知道,就像头上悬着柄剑一样,当南城地下宝库被掘出来后,那颗心终是死了裂了,几人赶紧收拾了东西,挑了家中最有培养潜质的子孙,随时准备抛家舍业,再次逃亡。
尽力了,真的尽力了,祖辈留给他们的身份,辗转许多年东家讨一口饭,西家化名住上一阵子,从来没有个固定居所,长到能够娶亲的年纪,也没有好人家肯许,直到又过了十来年,才寻着机遇洗白上位,成了有名有姓的小县镇属官。
其实他们当这个官,也是战战兢兢,生怕哪天被翻了老底,全家被杀,可是没办法,身份搁这摆着,有人不许他们全身而退,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拿他们的身份作伐子,当然,也为着他们手里的东西。
江州明面上需要有人把持,而他们祖辈的财物都埋在脚下,没有人约束着百姓们乱挖乱造,指不得早被掘的到处是坑和盗墓穴了,他们是大势力下掩藏的完卵,也是那些人所期待的火种,可是没有人来问他们愿不愿意,当然也是因为他们本身,从出生开始,就没得选择。
崔氏族地的安稳日子,反而是他们仅能争取的一线自由了,哪怕自己没机会被选中去那里改换门庭,可对于那一方偏僻地而言,是他们仅能利用手中的一点权利,为同命相伶者做的最后一点保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