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44)
她带着满腹心事,心不在焉地朝林晗再行了个礼,带着侍女急匆匆地退下。偌大的院子里,人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林晗和吕应容。
吕应容瘫坐在地上,战兢惶恐地直起身子,带着哭腔对林晗道:“太守……您不应该责怪聂将军的。”
这是他生平第一回指责像林晗这样的贵人,说完话便打了个寒战,嗫嚅着不知该不该继续开口。林晗的眼神像利剑一样扫过他,仿若冷面无情的神祇,碾死他就如踩死一只蚂蚁。
哪知道,他出口的并非责骂的话语,而是轻叹了声:“你起来。”
吕应容不敢动,绷紧了身子,视死如归般道:“太守,聂将军确实是忠心耿耿。我保证,可以对天发誓。”
林晗不理会他认真到有些幼稚的话语,冷笑道:“就凭你?”
“我……”吕应容避开他霜雪般的眼睛,慌乱地垂下头,终是没把藏在心里的话如实相告,咬定一句道:“是真的!他对你忠心耿耿,你如此行事,会寒了将军的心。”
说完,他再也忍不住,垂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像是有满腹的委屈和冤枉,像是比自己遭了厄运还要难过。一阵风打着旋刮过,扬起尘土纷纷,落在他的衣服上,脸上,头发上,把整个人弄得灰扑扑,脏兮兮,犹如从尘埃中摸爬滚打起来的。
吕应容张着嘴哭,也不顾沙土直往嘴里扑,心里难受,更顾不上害怕林晗。等他稍稍释放了情绪,理智渐渐回复到了脑中,这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方才干了什么,恐惧地连退几步。
林晗朝他走近两步,他慌忙往后倒去,狼狈地跌在地上,手掌刚好碰到断掉的那截血鞭,吓得匆匆缩回手。吕应容原以为要被林晗处置了,绝望地抬起头,朝上方望了眼,孰知对上一只伸向他的手。
“起来。”
他怔在了原处,仿佛痴傻了似的,没敢动作。林晗不耐烦地催了一句,他才慌张地朝那只白皙的手握去,留下几道脏污的灰迹。
因为自己弄脏了他的手,他赶忙把握住的手松开,如丧考妣地望向林晗,等候他发落。林晗耐不住性子,拎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道:“好歹是个男儿,别总是一副窝囊样。”
吕应容身子被他拎得一晃,挨了骂便要哭,又唯恐林晗不让他哭,于是艰难地憋着泪水,抬起手擦眼睛,把整个脸蛋都弄得乱七八糟。
林晗错愕一瞬,总算意识到自己才是让他害怕的症结,便后退了几步,沉声道:“以后不要再做那等事了。”
吕应容止住了哭,一双眼睛泪汪汪地瞧向他,有些意外。
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他说的“那事”是指何事。林晗从身上掏出些银两,交到吕应容手里:“你也是大梁的百姓,这些银子拿去,够找个地方安居乐业。你去吧,别再卷进阴谋诡计里头,任人拿捏鱼肉。”
吕应容收了银子,眼中淌出两行晶莹的泪花,抽噎道:“多谢,多谢太守为我做主……太守之恩,我必将铭记在心。”
说完客套话,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第47章 山雨欲来
林晗不再与他多言,叫他凭着口谕离开青门关,往州郡谋生去。
他转身进了屋子,取出笔墨来写信。没过一会,赵伦一脸神秘地掉头回来,对着悬笔危坐的林晗俯身一拜。
“怎么样了?”林晗眼也不抬,落笔飞快。
赵伦露出个叹服的神情,低声道:“陛下和聂将军演了出好戏,连我都被骗过了。”
他才从聂峥住处回来,本来怕他想不开,打算劝慰两句。谁知道等守卫退下,聂峥一改半死不活的面貌,镇定自若地从床褥间爬起来换衣服,穿衣披甲,连伤口都不处理,只用干净的棉布擦去了血。
林晗弯了弯嘴角,抬眼柔声道:“光我们两个演还不够,此计能不能成功,还要看赵将军你的本事。”
赵伦小步凑到他跟前,踌躇满志地作了个揖,道:“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我最在行。请陛下放一百个心。”
林晗忍不住腹诽了句。这两个又不是什么好词,至于跟金箔似的往脸上贴么。他将墨笔放在笔搁上,冲赵伦招了招手,示意他再靠近。
赵伦倾身过去,听林晗道:“我原先以为,朝廷派来平定灵州的只有一个穆惟桢,故而忧心了许久。今日一看,才知道统帅中有王家的人。由此可见,这帮人并非铁板一块。”
宗室与世族向来是对头。有世族插足的地方,必然意味着勾心斗角。赵伦是世家出身,怎会不懂王家的打算,知道他们意图乘机争夺灵州的兵权。王家筹谋多年,好不容易熬死了聂氏,此时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就意味着,一旦威胁到他们取得利益,他们就会不择手段。
林晗停顿一瞬,又道:“昨日出兵去抓沈悦,对上楚王的兵马,他麾下尽是些守备军。你说,官军的精锐去哪了?”
平乱是大事,朝廷不会马虎对待,可为何要给穆惟桢一支初涉沙场的新军呢?
“只有一个可能。”赵伦沉吟道,“他们把军队调走了。”
林晗点点头。至于调到何处,如今不得而知。然而,天下承平日久,能够用兵的地方只有三处,西北塞外的达戎和寒疆,以及燕云军镇守的梁越边境。
“我已经派人去打听朝廷的动向,过几日便会有消息。”林晗匆匆写好书信,交予赵伦,“今夜他们收兵后,你找机会出城去。这信找人交给穆惟桢,其余的事你自己计较。做戏做全套,我让卫戈带人假意追你一段路,别怕。”
赵伦收好信笺,领命而去。等到日近薄暮,关口的喧嚣才止歇。卫戈督战回来,脚不沾地地跑来见林晗,第一句话便是:“为何把聂将军打了一顿?”
“瞧你,灰头土脸的。”林晗的眼神在他裹着玄黑战甲的柔韧腰肢上转了圈,轻声细语道,“不就是打他一顿,都跑来说情。干脆你们都跟着聂峥去算了,要我这个主公做什么。”
卫戈见他误会了自己的话,方想辩解两句,便听林晗吩咐道:“去,把赵伦那个叛徒给我追回来。”
他话音刚落,转头凝望着窗外昏黄的天色。灿金的余晖照入室内,将虚空浸染得半明半暗。云层后方透出淡淡的蓝光,不久之后便会夜幕降临。
一轮浑圆的月亮挂在树梢,像极了灵州城外那夜的月。卫戈不由得想到,时间过得多快,转眼已近初冬了。凛风卷过衰微的秋叶,漫天萧瑟,好似乱花飞雪。
他朝林晗垂首抱拳,道:“是,臣遵命。”
林晗凝视着他不说话,双眼澄澈如水,仿佛能看穿人的魂魄。
“你心中不忿?”
“不敢。”
“抬起头来。”林晗拔高了声量,继而沉沉道,“看着我的眼睛。”
卫戈听话地望向他,目光磊落坦荡。
“说。”
卫戈闭了闭眼,道:“聂峥不会背叛你的。”
“你为他打抱不平?”
“我回来的路上,流言已经传开了。”卫戈皱眉道,“苍麟军本就是聂家带出来的,他在那些人心里的分量,你该清楚。我不是为他不平,我只怕对你不利。”
林晗展颜一笑:“原来是关心我。倒也不用,我打算让聂峥去诈降。”
卫戈愕然一瞬。林晗狡黠地眨了眨眼,随口道:“没打算告诉你罢了。既然你问起,我就说说。”
“原来如此。”卫戈神色逐渐变得冷淡,轻声道,“陛下这是在说不信我,为何呢?”
林晗紧闭着唇,垂下眼眸。卫戈接着道:“不说我也知道。知道我其实姓裴,始终放心不下,对么?”
“够了。”
卫戈牵起他垂在身侧的手,纳入掌中,轻轻地抚了抚:“既然不信我,为何又要告诉我。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为什么,是因为舍不得我,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