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51)
“你……”
她不再多言,恢复了沉静的模样,铿锵道:“表兄,后会有期!”
林晗还沉浸在惊愕当中,失神地挥了挥手。息谨一扬马鞭,带着几十凉州骑兵呼啸而去。
天穹中云层狂卷,像是聚散的海潮。彩练般的光束徘徊不定,骏马掩入暗影斑驳的荒漠石丘,很快就消失不见。
夜幕时分,林晗率领麾下回到宛康。围城已解,捷报迭传,城中一片欢腾,不少居户点着火把蜡烛聚在街道中迎接援军。
息谨走时留下一部分凉州军,现在林晗手上不仅有苍麟军和燕云军,还有这一股凉州兵。虽无十万百万之众,但也能成事了。
他安排赵伦在军中操办飨宴,一通欢庆宴饮,直喧腾到了夜半。弦月高悬中天之时,聂峥带着几千追击敌酋的兵马回来了。
几人离了宴席,步入中军主帐。林晗坐上高位,盯着灰地上蜷跪着的外族人,轻飘飘地瞥向聂峥。
“让你去抓赛拉顿,”他微微责怪道,“你给我抓的什么玩意?赛拉顿是珈叶人,哪会是达戎长相。”
那人受了重伤,吁吁地喘粗气,右肩上一团血肉模糊,用薄薄一层纱草草地缠着,还在不断冒黑血。
林晗一眼便知,那伤痕是聂峥手上落雁弓的杰作。落雁弓威力巨大,一箭足以击穿岩石,射碎区区人骨,和虎牙嚼食一般,轻松至极。
这达戎人金发碧眼,像是嗅到危机的野兽,蓦地抬起眼珠盯着林晗,周身漫溢出嗜血的杀意。
聂峥有些讳莫如深地开口:“这是赛拉顿的心头好。”
林晗乍然会意,横他一眼。
“有什么用?你会为了小情儿受制于人?”
聂峥一脸悻悻,道:“含宁莫气。不如先问问他,兴许能问出赛拉顿的下落。”
林晗轻哼一声,知道他是跟丢了,只能抓这小美人回来交差,也不再计较。
赵伦观他神情莫测,轻声道:“主公,抓赛拉顿不急在一时,往后还有机会。”
林晗皱眉道:“留着祸首早晚还会出乱子,今日抓不到赛拉顿,他往北逃去,再纠集一波大军,学咱们今天一样,和贺兰稚一块围攻燕云军,又该如何是好?”
那两人对视一眼,神色皆有些古怪。林晗自知关心则乱,便软了声气,道:“我也不是偏心燕云军,战事归根到底是贺兰稚挑起的,北面才是主战场,裴桓等人孤军深入,牵制着达戎主力,实在劳苦。”
聂峥扑哧一笑,道:“主公的苦心,我等自然是明白的。”
林晗忽地一阵心烦,便下令道:“赵伦,你把这人带下去治伤,暂时别让他死了。聂峥你留着,我有话跟你单独说。其余人都散了,好吃好玩去吧。”
话音一落,几人纷纷告退,各自做事去。帐中烛火幽微,只剩下他两人的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
沉默半晌,林晗和聂峥同时开口:“你——”
“你先说。”林晗揉了揉眉心。
聂峥轻叹,玩笑道:“以为你要单独设宴款待我,看来是没有了。”
“我们已经回宛康了,”林晗轻声道,“虽不比梁都,至少也是家国故土。”
聂峥睫毛轻颤,释然一笑,点点头。
“罢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林晗有意问道,“先前你说和丹朱部交好,如今却和我一同进攻赛拉顿,丹朱部的首领怕是已经知道了吧。”
聂峥知道他是在端水,怕自己心有芥蒂,特意出言关心了。
“知道又如何,我又不是给他卖命。”
这两个词刺得林晗眉头一皱,道:“你也不是在给我卖命。我一直把你当手足,你应该知道的。这次大胜,你功不可没,想要什么赏赐?”
聂峥心不在焉的,嬉笑道:“含宁,我像是缺你那点赏赐的人?”
林晗动了动唇角,直勾勾盯着他。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现在和他之间像是隔了层纱,两人连交心长谈都做不到了。
和好又如何?芥蒂种下了,遗留的裂缝永远都在。
半晌,林晗幽幽发话:“给你娶个媳妇吧。”
聂峥闻言大惊,俊俏的脸一丝丝变得惨白,而后别开眼睛,不再看他。
良久,他才徐徐点头,嗓音低得像是一阵风。
“好。”
林晗道:“若不合你心意,也不必勉强。婚姻大事,自要慎重。”
聂峥眼光闪了闪,目色中尽是失望,轻言道:“我尚在孝期,纵是有心顺从你,也会被旁人指摘耻笑。”
林晗双眸沉沉,见他像是快哭出来了,终是作罢。
“算了,你就当我昏了头,别再提这件事了。”
他长舒了口气,转头取了案上一盒糕点:“喏,我这只有甜食,你要不嫌弃寒酸,就拿去吃吧。”
两人在帐中坐着,不时听人进门汇报军中,城中情形。赵伦抱着一本簿册进门,正见他们坐在烛光下,林晗愁眉苦脸,旁侧的聂峥一边吃点心,一边眼泪汪汪。
他惊诧失色,脑子一钝,脱口便问:“怎还哭起来了,陛下揍你了?”
林晗撑着下巴,伸手朝他要簿册,口中轻轻道:“我打得过他?”
他刷刷地翻动册本,良久赞了声好,让赵伦拿回去,照军功爵制赏赐。忙完这边,王经也跟着进帐来,手里捧着一大堆卷宗。
林晗指了指,狐疑道:“这又是什么事?”
王经道:“府衙的诉状,特来交由陛下过目。”
“这些芝麻绿豆的事交给衙门就是,”赵伦道,“拿来给陛下做什么?”
王经淡漠地瞥他一眼,交手恳请道:“臣请陛下过目。”
林晗心知有古怪,便让人举了盏灯来,细细翻看案卷。
一卷还没看完,他便心头火起,勃然变色,拍案道:“混账!”
第161章 世族寒族
他这一巴掌劲道不小,震得案上杯盘茶盏,笔墨纸砚一阵晃荡。聂峥方用青玉箸夹起一块鲜艳娇翠的荷花酥,便被林晗震落在案面上。
除了王经,没人猜得到何事触了他逆鳞,其余人一时屏息静气,垂首躬身。林晗环顾四周,觑见他们脸色,将那诉状递还给王经。
“传给他们看看。”林晗道,“看完便来说说,此事如何处置的好。”
王经俯身一礼,捧着案纸交予赵伦。这两人同样以文章入仕,表面上看着相安无事,彼此之间却有股火焰冰山的较量,一睇一眄,暗藏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赵伦接下诉状,先交予聂峥,聂峥却摆了摆手,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吃点心。他无可奈何,观望林晗一眼,见他并未多说,便把文书抖开,细细翻看。
诉状之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有人状告匪徒伤人,有人状告流匪劫掠,后面更有一叠案卷,乃是几户人家一同告状,告某处贼匪仗势侵占庄园和田产。
黄澄澄的烛火噗地一闪,偌大的军帐里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响。林晗在等人说话,可等了半天,周遭仍旧鸦雀无声。
“看清楚了吗?”他慢悠悠地开口,“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赵伦合上案卷,道:“陛下,灾荒当前,宛康治安亟待整肃,不若派兵清剿匪寇,以免养患伤民。”
王经冷冷拂袖,嗤笑道:“一派胡言。”
话音刚落,赵伦便皱了皱眉头,道:“匪寇肆虐,不去清剿,更待何时?”
林晗扶着额头,冲他二人挥挥手,道:“我是让你们想办法,别吵架。”
自从白莲教一事,林晗在空山冰湖前受了裴信点拨,明白看事情不能只瞧表面,也不可眼界狭窄,偏听偏信,往后便事事谨慎,力图做到见微知著。
这几张诉状,明面上都是在状告匪徒作恶,可暗地里,却是浪潮汹涌,危在旦夕。
“如今的情形下,光镇压是不够的。”林晗指了指面前一叠案卷,问道,“匪寇是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