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127)
林晗一口吃掉了冰糖糕,看得小元宵一愣一愣的。
“贵人。”
方才那姑姑走进偏厅,朝林晗躬身一拜:“贵人请随奴婢来。”
林晗站起身,道:“公主已经起了?这才多久,怕是还没梳妆吧。不着急,我等得起。”
那姑姑不敢隐瞒:“公主已经梳完妆,正等着您呢。”
林晗捏了捏小元宵的脸:“在这等我。”
说完,他又交代那姑姑:“有劳,替我照顾好这孩子。”
姑姑微微颔首,朝身后几个婢女使眼色,便带着林晗去见平都公主。公主在正堂里会客,四五月的天,屋里烧着炭炉,四面垂着厚重的锦绣,墙风避气,一进门就闷得难受。
穆锦姝比以前瘦了很多,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她身着流光溢彩的锦缎,高坐堂上,整个人却形销骨立,全然撑不起华美的衣袍。头顶发髻如云,乌发间珠钗宝簪环绕,而脖颈纤细苍白,仿佛一不小心便会被繁丽的钗髻压折了。
公主身边随侍众多,光这屋子里,又有一二十个婢女。穆锦姝见了林晗,张了张口,眼神不自觉往身边瞟,像是忌惮着什么。
林晗顺着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瞧了瞧。公主身边站着个美貌婢女,一身杏色绫衫,腰佩翠绿宫绦,气质卓尔不凡,寒眸点点,冷如谪仙。
林晗暗自冷笑,拱了拱手道:“我有话要和公主单独说。”
穆锦姝道:“明婳,让她们都出去。”
那婢女盈盈下拜,挥退屋里的婢女,待人都走了,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穆锦姝眉头微蹙,想说什么却止住了,朝林晗问:“你怎么也到这来了,你的脸……”
林晗打断她的话:“我听说姝姐姐病了,放心不下。姐姐看过大夫了?”
穆锦姝捂着前襟,指尖丹红点点,颈上珍珠链宝光熠熠,苦笑道:“心病罢了。看了也无用。”
林晗道:“姐姐想开些,何苦为难自己。在哪度日不是度日。”
平都公主啜泣一声,眼中涌出泪水:“说得倒容易。古来和亲公主,哪个有好下场。贺兰伊都快死了,他们却要我嫁给他,嫁给一个快死的老头子……外族蛮夷,不重人伦,父死子及乃是常事,要我受这等屈辱,不如死了好。”
她越哭越厉害,竟气喘不止。明婳跪在坐榻前,一下一下抚着公主胸口,替她顺气。
林晗默然片刻:“此事是谁做的主?”
穆锦姝脸色苍白,惨然一笑,摇头道:“人人都想逼死我,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
“姐姐别这么说,世上总是有人挂念你的。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聂太妃该有多伤心。”
聂太妃就是孝哀皇帝的聂昭仪,穆锦姝的养母,闺名叫聂蕴贤。聂妃无愧于这个贤字,尽心尽力地把她抚养长大,母女二人感情甚笃。
穆锦姝掩面而泣,泣不成声:“我的两个儿子还在盛京。这帮臣子真可恶啊,我已经嫁过一次,怎能再做人妇。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必定会受报应的!”
一旁的明婳轻声提点:“公主。”
“你也给我出去!”穆锦姝怒道。
那婢女躬身一拜,悻悻退下,虚掩上门,守在门口。林晗上前两步,低声道:“姐姐息怒,有什么话不妨告诉我。”
公主抬手擦了擦眼泪,骤然镇定了许多,看着林晗的眼睛,认真道:“含宁,我听说聂峥在塞外?”
“是。”
平都公主瞥了眼房门,悄声道:“你帮帮姝姐姐,让他来救我。”
林晗皱眉:“他与姐姐你……水火不容,怎会来救你?”
平都公主咬了咬唇,搅着指头:“他是我两个孩儿的亲叔叔,怎会不来。”
林晗愣在原地,震惊道:“你!”
“嘘!”平都公主双目含泪,央求道,“这件事除了他,你谁都不能告诉,否则我的孩子就保不住了!”
第136章 疑云重重
林晗到新月居来,本想着劝慰平都一番,顺带打探朝廷的风向,哪知道听了一耳朵震撼人心的秘闻,顿时把他砸得魂不守舍。
他抿了抿唇,神色凝重:“既然如此,姝姐姐就更不能走了。两个孩子留在盛京,他们的安危……”
穆锦姝绝望地闭上眼,顾不得仪态体面,从坐榻起身,握着林晗的手。
“含宁,姝姐姐知道往日待你颇不周到,如今我已得到报应,自觉罪孽深重,不求你能原谅。我这半生汲汲营营,才发现权势名利,都不过水月镜花。”
林晗望着她满是泪痕的脸,陡然觉得,幼时与他两小无猜的穆锦姝好像回来了。
“姝姐姐……”
穆锦姝拭去眼角的泪,看着林晗,苦笑道:“生死荣辱,只在朝夕。到头来只有你愿意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到底是同宗同源,至亲之人,我后悔当年目光短浅,被权势迷了眼睛,连好歹都分不清。”
她不等林晗回话,径自松开手,一根根拔下发髻间的钗簪,从袖中抽出匕首,单手挽住披散的青丝,将长发狠狠削断。
林晗盯着委落在地的青丝,惊道:“你这是何苦!”
房门一响,守在外头的明婳闯进屋子,哭着跪在公主跟前,去夺她的匕首。两只素手抢不到刀柄,便只能握住白刃,鲜红的血霎时涌出来,顺着指缝淌落。
明婳悲哭道:“公主三思,天无绝人之路,莫要自寻短见啊!”
穆锦姝看见血,顿时仓皇地后退几步,跌坐在榻上。明婳行止端方,即使满手鲜血,也忍着痛楚缓缓起身,将手中匕首藏进袖子,转身朝林晗行礼。
“公子见谅,公主今日不宜再会客了。”
林晗长叹一声,有些忧心地看了看神情恍惚的穆锦姝,只得点点头。
“好好照顾公主。“
明婳交掌福身,不卑不亢。
林晗转身欲走,穆锦姝突然沙哑着嗓子唤他。
“含宁,”她双目空洞,泪水源源不绝地滚落,好似变作了一块木头,“我跟你说的话,一定要带到塞外,告诉那人。”
林晗沉默半晌,轻轻地应了声好。
他闷闷不乐地走出屋子,回到偏厅,先前接引他的姑姑候在廊下,室内阵阵欢声笑语,几个婢女正和小元宵坐一块逗乐玩耍。
小元宵手里攥着个九连环,看见林晗,立时跑出门,黏到他跟前。
那姑姑垂着头,朝林晗躬身一礼。林晗看她眼圈红红的,不由得多问了句:“姑姑是公主身边的老人了吧?”
她抬起头,却仍垂着眼睛,哽咽道:“公主还小的时候,奴婢就在照顾她了。”
林晗奇道:“既然如此,怎不见姑姑在姝姐姐跟前伺候?”
姑姑脸色一变,怔怔开口:“有明婳姑娘在……”
林晗皱眉道:“我也不跟你们兜圈子了。方才我看公主状况不妙,若她有什么闪失,你们这些人一个都别想逃掉。我问你,明婳是什么来历?”
姑姑见状连忙争辩:“奴婢绝无二心,必定尽心竭力服侍公主。至于明婳姑娘……奴婢只知道,她是安太后身边的人。太后怜惜公主,启程前赏赐了公主许多金银仆婢。”
林晗暗暗思忖。能有这么简单?依他看,太后赏的这些人不像服侍平都的,倒像要把她活活逼死。
安太后跟平都公主有什么深仇大恨?和亲一事兹事体大,她不在后宫颐养天年,竟然插手前朝之事,胆子也太大了。平都要是有个万一,影响边疆大计不说,更会有不少人受到牵连,首当其冲就是卫戈。
他越想越头疼,领着小元宵匆匆离开新月居,一路上脑海里一团乱麻,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才几个月而已,朝中局势就变得这么复杂,一个和亲之策搞得拖泥带水,也不知裴信在干什么。
想到裴信,林晗心里更是疑窦丛生。裴信向来杀伐果断,处理政事干净利落,说一不二。这回朝中吵得火热,他居然没表态?难不成是不合他心意的呼声太高,连他也没有把握力排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