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箭,我中意你(27)
他说的难免有专业术语,顺便把反曲弓的配件和赛前的检查要求也科普到了,温随现在听这些比起初容易得多,后来在席舟指导下自己调试了一把弓。
等将下节课要用的弓放置在支架上,靶纸都贴好,席舟走过去把窗打开,忽然问温随,“那个问题后来有答案了吗?”
“什么?”温随不明所以。
“就是你觉得为什么要学射箭?”
“……”温随都已经快要忘了,席舟竟还记得。
比起最开始,如今也算看见了这个时代的射箭比赛,目睹了那些小小身躯承载的稚嫩热忱,包括也听席舟说了他为什么喜欢射箭,温随都有印象。
可知道归知道,伴随成长根深蒂固的并非这些,便很难感同身受。
“还是没有答案吗?”席舟稍歪头看着他,眼里的笑意仿佛格外温柔,“明天可就要走了。”
一句话让温随陷入沉默。
明天就要走了……
是的,来这里已经两个星期,明天周一温从简就能回家,他的目的也算达到,和梁舒自然是要走的。
许是最后这句消解了温随的防线,他想既然席舟非求一个答案,那便给他答案好了。
“弓箭是武器,用来狩猎与打仗的,物尽其用而已。”
温随其实隐约有种近乎恶意的微妙冲动,想跟席舟说实话,直言射箭就是用来杀人的,但想到对他那和为贵的观念可能冲击过大,话到嘴边还是作罢。
但他也故意说得冷漠,相信任谁听到这样的回答,都很难继续接下去。
他本意就是如此,但温随低估了席舟,因为他不仅接了他的话,还接得顺理成章。
“你这说法挺有意思的,实用主义,确实可以作为任何事的出发点。”
席舟仿佛根本没将温随那种凉薄的、夹枪带棍的语气放在心上,可他也同时来了一个转折。
“不过我们现在身处和平年代,丰衣足食,射箭作为武器的意义到底已经退化了,自从进入农耕社会,大部分人也早就不需要用狩猎来获取食物,甚至不少野生动物还属于国家保护范围,不允许随意猎杀,所以你要是拿把弓去山里,估计只能打到些小麻雀。”
他居然还认真分析起来,将个事关杀戮的问题说得似调侃一般轻松,“至于战场,现在有更加强有力的现代化武器,冷兵器时代早就过去了,历史总归离我们很遥远不是么?”
“那明语将军呢?”
温随问:“他也很遥远?”
席舟:“……”
温随盯着席舟的眼睛,直视他,目光不加掩饰。
死一般的沉寂持续数秒。
温随试图从席舟面容的任何细微变化中看出什么,却失望透顶地发现,席舟眼里的温和最终也只是被单纯疑惑和惊讶所取代。
他也不知自己希望席舟有什么回应,总之无论哪种,都不该是这种,再一次坦坦荡荡告诉他,这只是个普通人,与他相隔千年的时空洪流,对他所寻的真相一无所知。
温随冷静下来,想要离开。
席舟却在这时打破沉默,“我觉得你对明语将军的事好像很感兴趣,其实你爷爷提到那位将军时,也跟你说过类似的话。”
温随抬眼:“……”
“你爷爷曾经对研究那位将军的事投入极大的热情,我外公不理解他,说那都是古人了,至于那么较真,可你爷爷却说,”席舟顿了顿,认真地看着温随。
“那位将军其实一点也不远,他就在他脑子里,在他身上的血液里,离他很近。”
温随宛如受到什么震动,眼睛紧紧盯着席舟。
“其实关于为什么射箭,你爷爷的看法也跟你有些相通的地方。”
“他说,‘弓箭是武器,现代人再怎么把玩,也回不到过去那个凭着一弓一箭就能叱咤风云的时代,这样看弓箭的价值其实在弱化,总归是可惜了些,但比起让它彻底跟历史一起消失,我倒宁愿还能将它留在舞台上,让大家都看见’。”
席舟以转述的口吻,模仿着那位老人,好像他就在他们面前。
温随安静听着,始终未发一语,可他的眼神却让席舟心领神会,“现在还有时间,不如我给你讲讲你爷爷和明语将军的事吧,我觉得你应该想听,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如同每次训练结束后,两人靠坐在教室墙边。
席舟从他在温家老宅第一次见到小温随讲起,讲他那时候刚出生没多久,他不敢抱他,就只敢拨开襁褓一角偷偷地瞧,结果被揪住了头发。
“你从那么小一点就不怎么爱搭理人,不像别的孩子总哭闹,除了睡觉就是自己发呆,但力气却出奇地大。”
席舟说着,甚至还指了指自己额前,意思是温随就揪的这里,他还记仇呢。
温随想听的当然不是这些,但不可否认席舟的讲述充满故事性。
不知是的确记得那么清楚还是被添油加醋地润色过,总之通过那些细致入微的描述,似乎真有那么些陈年旧事,像是奶奶种满鲜花的竹篱院落,像是爷爷堆叠成山的古籍卷册,甚至那个“不爱理人又力气很大”的小婴孩,都如亲眼所见。
“我那时在你爷爷家住了有一个星期吧,也就那几天,他跟我讲了明语将军的故事,还给我看你们家祖传的那把弓,寒冰角。而他为什么那时候才跟我提到明语将军,说来也是凑巧。”
“寒冰角的主人据说是你们家族的祖先,但由于姓名未知,也从未真正见诸文字,所以从前你爷爷只当传说去听,恰好你出生那天,你爷爷新入手了一本野史,他起先忙着没注意,后来读到其中一篇传记,才发现上面记载的很多事迹脉络都能跟那位先祖的传说对上,也就是《明语将军传》,你爷爷非常激动,跟我们分享了这个惊喜的发现。”
“那篇传记里记载的明语将军不仅箭术出神入化,更是有勇有谋忠肝义胆,令人敬佩。只可惜由于书页有缺失,内容到将军以通敌叛国罪被弹劾、皇帝下令诛杀之后就没有了,你爷爷想方设法寻找那位将军的结局,一直也没找到其他的史料。”
席舟言语间似颇为遗憾,温随听完沉默片刻,平淡道,“或许那就是结局。”
“我觉得不是,”席舟却说,“虽然上次你问,我是照史书回答,但它这样讲未必就是真实的结局。我宁愿相信另一种说法,也是你爷爷一直想找的结局,明语将军活下来了,只是对官场彻底失望,就此隐姓埋名成了一代江湖大侠。”
温随觉得可笑,但也没说什么。
席舟似乎察觉他情绪不高,像是想调节一下这种隐隐沉重的气氛,便道,“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张照片,是你爷爷捐弓给博物馆的时候,跟寒冰角的合照,是我外公照的,你家里应该没有,想看吗?”
席舟拿出手机,从相册里翻出照片。
照片上的老人家穿着简朴的蓝色布衫,两鬓斑白,眉目慈祥,笑起来有几分温从简的影子,比席舟更像那种教书夫子。
只是有些弓腰驼背,看上去面色微柴,似乎久病缠身。
温随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抬头,若无其事地站起身。
“抱歉。”温随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说抱歉。
他挨着墙沿正要走开,被席舟一把拉住。
温随没回头,直愣愣地看向前面,想凭暗力挣脱开,却听席舟迟疑地问了句,“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胳膊这时被松开,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地落在他肩膀,又更轻更轻地拍了拍。
然后席舟走近,绕至他面前。
“小随,你是不是想你爷爷了?”
温随一怔,“……”
席舟低头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微微皱起眉,在温随还未反应过来时,抬手在他眼睛下面稍稍划了下。
羽毛般温热的触感稍纵即逝,等温随再眨眼,才发现席舟手指上沾着些许晶莹湿润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