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福宁殿(上)(68)
赵世碂听她这般说,面色一缓,随后便一丝犹豫也没有,大步走远。
钱月默转身看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赵琮坐在榻上,实际焦虑得很,但他面上一点儿也不显。
他也到底令染陶去准备吃食来,她正与茶喜一一往榻边的小桌上放。虽已元月,天还冷,内室中却温暖极。但此时的暖又不同,毕竟此刻其中坐着的赵琮也是暖的。
他面前的桌上,食物也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染陶与茶喜摆好东西,相视也是一笑。
内室中除了梅花香,还有食物的烟火香气。
没有通传,赵世碂直接走进来,赵琮差点又要坐直,幸好他在关键时候克制住自己。他面目平静,看向笑着走进来的赵世碂。
赵世碂走得急,绕过隔窗,走到他跟前,轻微喘着气。一时间也没说话,只看着他。
染陶拉了拉茶喜的手,两人悄悄地走出去,内室中便只剩他们俩。
赵世碂知道他回来得晚,赵琮便又不高兴。但也不怨赵琮,他“死”的那几年,赵琮被吓坏了。他之前令洇墨去打听魏郡王府的事,今日出宫,洇墨与他说了许久。
他才知道,赵琮当初令魏郡王府给他挂了一年的白。
他当时倒没觉得高兴,只觉得心酸。
因他想起了上辈子,上辈子赵琮死时,魏郡王府才给挂了几天的白?
这辈子,他假死,赵琮却这样对他。
想到这些,他的眼中不由漫上了名为柔和的陌生情绪。
怕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有这样的时刻,他的眼中也会有这样的感情。
是以如今的赵琮这样担心他,他哄一哄赵琮也没什么,过去都是赵琮哄他的。他两辈子加起来,本就比赵琮大。赵琮虽已亲政,虽是皇帝,却也才二十一岁。
这样想着,他便上前坐到赵琮身边,笑道:“陛下,我回来了。”
听到他说话,赵琮到底绷不住,皱了皱眉,问道:“怎的回来这么晚?”
“我去张家街寻一位手艺人,他却回乡下老家住去,我又往城外跑了一趟,好歹在关城门前赶了回来。”
“去寻手艺人做什么?”赵琮好奇。
“我今儿买了个稀罕东西,城中只有这位老人家能在里头刻字。”
赵琮本还好奇,一听这话便又不高兴,原来是为了将礼物完善,好送礼去!
一直观察着他的赵世碂,清晰地看到他面上表情的变化,赵世碂不解他为何突然便不高兴。他坐着比赵琮要高许多,赵琮低头不看他的话,他便看不到赵琮的脸。他顺势又滑跪到榻边,仰头去看赵琮:“陛下?”
赵琮没搭理他。
他伸手去拉赵琮膝上的毯子:“陛下……”
赵琮看他一眼,见他眼神有些可怜巴巴,到底又不忍心,勉强道:“无碍。”
赵世碂从前襟内掏出一个小荷包,将它递到赵琮跟前:“陛下。”
“嗯?”
“陛下,你看一眼。”赵世碂将荷包摆到他腿上。
“这是何物?”
“你打开看。”
赵琮想了想,搁下手中的手炉,抽开荷包的系带,从中拿出颗水滴形状的东西来。是琉璃。他立刻想到路远说的话,原来这就是赵世碂要送人的那东西!
嗬!送礼物给小娘子,还拿来给他看了把把关?
真当他赵琮是他爹啊!
就算是爹,也没道理帮儿子看这些东西吧?!
赵琮烦躁地也没仔细看一眼,便将东西塞回荷包中。
赵世碂一愣,轻声道:“陛下不喜吗?”
赵琮抱起手炉,再度不搭理他。
赵世碂也有些失落,他上回给赵宗宁买头面的银楼,掌柜的如今一有好东西便往洇墨那处送。那家银楼也的确很有本事,常能寻到精巧又稀罕的物什。他今日出宫去看宅子,便去随便看看,想找些东西送予赵宗宁。
哪料,他一眼便看中这琉璃。
尤其听闻里头能刻字后,他便立刻买下来。这东西好看,做扇坠儿最合适不过。且这琉璃烧成了雨过天青色,正是赵琮喜爱的那种朦胧飘渺。
可是赵琮并不喜欢。
赵世碂也低头不语。
室内安静极,赵琮又心疼起来,他看了低头的赵世碂一眼,还是开口:“你送予女娘的东西,给朕看,朕也不能替你拿主意。”
“陛下,这是送予你的!”赵世碂立刻抬头。
“……”赵琮愣住。
赵世碂再从荷包中拿出扇坠,递到他眼前:“里头刻了字儿。”
赵琮云里雾里地接到手中,仔细看了眼,里头还真刻了字。
刻了“宝”字。
“这扇坠儿到底小,老师傅说只够刻一个字。”
“……哦。”半晌,赵琮就应了一个字。
赵世碂却将脑袋歪在臂膀上,继续仰头看他:“陛下喜欢吗?”
赵琮莫名地觉得脸有些烧,这种时候,面对这张脸,以及这样期待的眼神与表情,有些扛不住……
“可以让染陶打个络子配,用天青色的丝线。”赵世碂建议道。
赵琮已经不大会说话,幸而他的身子不好,脸色常年偏白,即便此刻因脸烧而有些红,也看不出太多不同。
他将扇坠儿捏到手心,过了许久才缓过来,他抬头问:“可吃了饭?”
“尚未。”
赵琮赶紧指着小桌:“吃。”
“陛下喜——”赵世碂还要问。
赵琮打断:“快吃,再不吃便凉了。”
“那陛下喜欢吗?”赵世碂却不愿放弃。
赵琮沉默了片刻,轻轻地点了头。
赵世碂这才笑撑着矮榻起身,继续靠着赵琮而坐,背对他,埋头开始吃矮桌上的东西。他已四五个时辰未进食,此时的确饿极,只知苦吃,却也吃得好看。
赵琮靠在引枕上,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漫上的,有复杂,还有不解,更有些许的迷茫。
与赵世碂一样,虽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他又何尝真正恋爱过?
他又何尝得知喜爱与喜爱其实也是不同的?再者,他一直当小十一是他的侄子,从未往其他地方想过。
他再低头看手心躺着的水滴,隐隐现出其中的“宝”字。
他虽不解,此刻却也的确高兴极了。
他再看一眼赵世碂认真吃饭的背影,到底还是露出一丝笑容。
第99章 可他不愿做赵琮保护下的无用之人。
那枚水滴形的扇坠儿, 赵琮没舍得用, 染陶虽的确给他打了个络子配,他却也将扇坠儿压到了枕下。
随着化雪与放晴, 朝中一切恢复如常。
赵琮的心境倒没有跟着恢复如常, 但诸多事情需要他来决策, 他也只能压下纷杂的情绪。
在开封府过完年的谢文睿将要去永兴军路的任上,临行前, 来宫中见他。
赵琮与他既是君臣, 也早已是好友。
谢文睿直接来福宁殿见他,得了通传, 他便走进殿中。
听到脚步声, 赵琮抬头看他, 笑道:“文睿来了?”
只这么一声,谢文睿便已察觉,他们陛下是真变了。
他虽说在开封府过年,却在永兴军路负责军务, 并非京官, 年后这些日子, 但凡朝参,他也甚少参与,与陛下见得少。只听人说,那位消失五年之久的小郎君回来了,陛下因此和悦了不少。如今上朝时,下头人上奏也不似从前那般爱抖。
今日一瞧, 当真是如此。他心中感慨,那位小郎君真是个厉害人啊。
此刻,面前的陛下,与其说是变了,不如说又隐隐有了几分从前的姿态。
他收起心思,行了个礼。
赵琮指着面前的圆凳:“快坐。”
谢文睿也不客气,当即坐下,并道:“陛下,明日臣便启程去永兴军路。”
“雪化了,路上好走。”
“正是。”
赵琮又笑:“只是朕今日叫你来,是有其他事。”
“陛下请讲。”
赵琮指指桌上他正看着的疆域图:“文睿,朕欲派你去登州。”
“陛下?”文睿不解地看他。
“这几年你在永兴军路督促马匹之事,成效显然,养了一两年的马再运到其他地方,甚至是南地,也无不适。你做得很好。”
谢文睿有些羞赧:“多谢陛下夸赞。”
“朕知道,这几年你也顶了不少的压力。”赵琮说罢,叹气,“其实何止是你,初时朕提出这个举措,诸多大臣反对。前年,朕令你将马往南方运去时,他们更不解,甚至连朕的老师也进宫来劝朕。中原之地,自古以来便占了些许地利,遇上太平年份,人们往往过于平和,也有些自得。”赵琮指了指图上的广西两路,“他们以为将马送到这两处是浪费,西南处自开国以来一直太平,此时看起来威胁是不如北边,可一旦打起来……”
谢文睿听了此话,脸色也一凛:“臣明白这个道理!”
“也幸好,你能顶住重压。年前你回来时,朕听你说了,手下有几人也很得用。此时,也该做些其他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啊!”
谢文睿皱眉仔细看桌上的疆域图,想了会儿,抬头问道:“陛下欲派臣去登州,组建水军?”
赵琮笑:“不愧是文睿!”他又道,“只是不仅如此。”
谢文睿认真地看他。
赵琮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小的扇坠,眼睛倒也没看桌面,不知看向哪处,喃喃道:“登州临海,他们只看得到这点,常因登州无盐场而以为水军并无需要。大臣们更因辽、夏之地无水域,以为水军毫无用处。可是他们忘了,与登州隔海相望的,还有其他地方。”
谢文睿立即再看疆域图,隔海相望的,是女真,这是陛下亲笔写下的两个字。以及高丽国。
打仗这回事儿,你不去打别人,别人也会来打你。好斗是人类本能。
既然要打,自然是掌握主动权比较好,但如何掌握这个主动权,也很值得推敲。莽撞地一味地往前主动,那叫蠢。聪明的办法,是先引得别人打。
本来世间任何事情都能用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来概括:大鱼吃小鱼。
他想与他的国家一同当大鱼。
前几年辽国本已有允女真做属国的趋势,偏当初在他们大宋上演的戏码,在辽国也上演了一回,且要更热闹。辽国皇帝过世,几位皇子与皇后之间斗得厉害得很。再加之有顾辞在耶律钦耳旁煽风点火,耶律钦也是皇族之人,心思向来活络,更是投身于混战当中,搅得战局愈发混乱。
现今的辽国是由先皇帝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听政,辅佐她的亲生儿子,只是她的亲生儿子才不到三岁。其他皇子不服,也不听太后用,反倒团结起来与太后作对。只有耶律钦,抱着别样心思,正百般讨好辽国太后。
他们自斗还来不及,今年的大朝会,耶律钦都没空过来,自斗妨碍了他们的眼界,自然也没空去收女真。赵琮以为,于他,于大宋而言,正是拉拢女真的好时机。女真左靠辽国,右侧又是高丽,地理位置实在重要。
况且女真一旦发展起来,于大宋才是真正的危机,他也要及时扼杀对方。
赵琮倒也没有讲仔细他的想法,只是又看向他:“你的那位至交,顾辞,今年过年依然未归?”
谢文睿有些失落,低头:“并未归来,他无父无母,说回来也是冷清。”
赵琮倒没有仔细看他的神色,只是可惜道:“倒也可惜,朕一直想亲眼见他一面。这几年,也多亏他,他也当真好本事,唬得耶律钦与他交好,耶律钦这人可是难对付得很。既非君子,却又并非小人。”
谢文睿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下回你再与他通信往来时,告予他,过几年回来,朕给他派差事。”
“陛下,他若不是个怪人,怎能骗得耶律钦团团转?他向来机灵,连跳大神都会,也才能因此唬人,辽人向来信这些。也因他是个怪人,他从来都不愿为官,当年也只是考了个举人。”
“虽说如此,这般的郎君,朕也想当面见一面,道声谢。”
谢文睿立即站起来,作揖:“他哪能当得陛下的谢。”
“朕说能,便是能。”赵琮往下压手,“文睿且坐下。你去永兴军路,安排好一应事宜便回来,朕会再派人去接替你。之后,你便去登州。朕给你一个‘权知登州’的官位,任命文书,朕即日便会发下。此行去登州,朕也派了军器监丞钟兴与你同去,他将暗自带上一批新研制出的弩与弓过去,你们届时多试验,好好相处,他是个脾性很好的人。至于水军的募兵,这些等你到那处安定下来,再做安排,一切等同于禁兵,朕也会令登州知州全力给你支持。只是莫要声张,凡事谨慎,此行的真正目的唯有朕与你们二人知晓。”
谢文睿一一应下。
赵琮又交代了一些,再道:“这几年,辛苦你在外头,也耽误了你娶妻生子。如何,家中可有瞧中的小娘子?朕为你赐婚。”赐婚也是体面。
谢文睿赶紧低头,小声道:“尚无。”
赵琮暗笑,虽说已经二十三岁,谢文睿倒是还有赤子之心,说起这些事来,竟还这样不好意思。似他这般的年纪,哪个不是早已有儿女?
他笑道:“也罢,此事不急,只是若有心悦之人,你当告予朕知道。朕替你做主。”
“是。”
两人议完正事,说笑一番,谢文睿离去。
谢文睿走后,赵琮走到内室,坐回榻上,靠着引枕,再看手心里的小水滴。
在这里,十六岁成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小十一今年恰好十六岁。
他是否不该为了自己的私心,是否也该给小十一赐婚才是?
正想着,染陶进来为他倒茶,他抬头,问道:“他回来没?”
这些日子,赵世碂还是成日里往宫外跑,他跑得越厉害,赵琮越不愿让他出宫去。他们俩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等他真出了宫,可还有时间进宫来?
染陶笑道:“谢六郎出去的时候,正巧遇着小郎君,他们俩又一同出宫去。”
赵琮“哦”了声,心中更失望。
是不是因为他当皇帝也已久,身上威严太甚,小十一如今也不愿与他同在一处。而且他两辈子加起来,本就挺大了,思想是否有些过于老旧?反而是谢文睿这样年轻的郎君,小十一才愿交往?
赵琮叹气,低声问染陶:“朕是不是将小十一管得太过严?他出一趟宫,朕也要令他们多人跟着。”
染陶听到他们陛下有些低落的声音,心中一颤,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柔声道:“陛下是喜爱小郎君,才这般对他。小郎君才多大呀?才十六呢!正是要好好教的时候,也幸好咱们小郎君在外头五年也长得这般好。陛下也是知道的,京中多少郎君成日里游手好闲,不知做正事。陛下是为了小郎君好,才这般约束他呢。有陛下的亲自教导,咱们小郎君自会更好。”
染陶实在太会劝人,赵琮一想,可不是!
他自然要看好小十一,否则被人带坏了怎么办!
他又问:“朕是不是该替他相看媳妇儿了?”
染陶一点儿没犹豫地说:“陛下,小郎君还小呢。待再大几岁,才合适呢。”
赵琮满意了。
染陶站在榻边陪他,他继续想赵世碂的事。
他在考虑赵世碂的官位问题,赵世碂是宗室之人,自然不用考科举,可是安排到哪个位子上,他也有许多考虑。
从盲目的私心来讲,他自然是希望他的小十一越威风越好,恨不得给个宰相当。
但是抛却这盲目,他也知道,将小十一放得越高,对小十一越不利。
况且小十一的为官能力到底如何,他也不知。
尤其魏郡王府曾被他狠狠踩下去过,这几年他从未见过魏郡王。如今小十一回来了,人既无碍,他也该见魏郡王一面。
没办法,作为皇帝,总要讲究面子工程。
尤其又是大宋这个朝代,讲究柔与和。他才亲政五年,根本无法扭转所有人的想法。赵琮低头喝了口茶。将朝中各处官位拨拉一遍,他心中已有思量。放到外头去,他肯定是舍不得的。不如便让小十一去做个词臣,风雅又受人尊重,还不用吃苦,俸禄还高,也能常进宫来。
虽说小十一也不用靠着俸禄吃饭。
想到俸禄,赵琮又抬头:“给小十一做的衣裳呢?”
“陛下,尚衣局早晨已送来一批,剩下的还在赶制。”
“快些,天越来越暖和。”
“是。”
“给他宅子里打的家具如何?”
“早就量了尺寸,小郎君府中的正房已修缮好,床与榻已经摆进去。待下个月都修好,就能都搬进去啦!”
赵琮这才又收回视线,思索了会儿,轻声道:“令魏郡王明日进宫来见朕。”
“是。”染陶转身出去。
赵琮放下茶盏,拿起扇坠继续看着发呆。
赵琮除开政事外,满脑子都是赵世碂,以及与赵世碂相关的事。
赵世碂却跟谢文睿在外面吃酒。
谢文睿与他也就仅有几回照面,但奇怪的是,再见面,竟也无陌生感。赵世碂说了几句客套话,邀他去吃酒,谢文睿欣然应下。
两人找了家酒楼坐下,两人竟然也聊得来。
赵世碂看他一眼,道:“多年不见,谢郎君竟还和从前一般。”
谢文睿有了五年的历练,也不似从前那般有些拘束,爽朗地笑:“小郎君倒是大变了模样,长得比我还高!”
赵世碂回来后,福宁殿的人还叫他“小郎君”,他也不忍拒绝。但是毕竟听习惯了,尚能接受,谢文睿都这般叫他,他便觉有些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