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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谜(215)

作者:书自清 时间:2018-09-16 09:36 标签:悬疑推理 三教九流 女扮男装

  那白衣女孩,就这般走着,沿着墙垣一路往东,出了坊门,又往北,路途遥远,她步履缓慢,好几次,她仿佛喘不上气来,扶着墙垣顿住身形,手掌压着心口努力喘息着。到最后,她几乎是扶着墙垣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后方的无涯与马车中的母亲心如刀绞,可是谁也没有去打扰她。
  不知多久,她终于走到了公主府的后门。她的手,摸到了墙垣上一块小砖,缓缓取了下来,苍白的面颊上绽放了笑容。
  她说,这是她悄悄抠下来的,踩着这个空档,就能攀上墙去,再从另一面塞回去。多少次,她都是这般偷偷溜出府去,去找自己玩。
  她又摸到了后门立柱上的两道刻痕。那日,她们在这里比个子,张若菡总是比她高出一小节,她是那样不服气,孩子气地发誓要长得比张若菡高出一个头。
  赤糸……你会长得比我高的,你会的……你不要离开我,我想看你长高长大后的模样……
  忽而,她仿佛发现了什么,几乎是扑将而去,却一时不察,脚下一绊,重重跌倒在地。
  “菡儿!”车内的女子再也无法忍受,泣声呼唤,从马车内跳了出来。她几乎是与无涯同时跑到了张若菡身边,将她扶起。
  张若菡手侧已然擦破了一大块皮,血水在缓缓溢出。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如获至宝一般捧着一个东西,笑得开心极了。
  “菡儿……”
  “母亲,莫哭,您瞧。”她张开手掌,一块脏兮兮的玉佩躺在她掌中,“她还活着,她果然还活着。我就说,她那么机灵的人,见着这般猛烈的大火,怎么会不躲避。”
  那日归府的马车上,她紧紧握着这块玉,贴在心口,微微笑着,一直喃喃念叨着一句话:
  “她还活着。”
  可是她若真的还活着,她在哪儿呢?还会回来吗?那个时候,张若菡未曾去想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2018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心想事成。
  莲婢陪你跨年啦。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外传·凰涅篇】
  长安城中传言, 曲江张家的三娘子失心疯了。终日不发一言, 亦是足不出户, 将自己锁在屋中。自上元节后, 就大病卧榻,好不容易病情稍有好转, 苏醒过来后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小小年纪,让人扼腕叹息。
  她拒绝与任何人交谈, 时常躲在闺阁的楼上, 裹着厚厚的毯子, 透过牖窗望着长安时而晴空万里,时而阴云密布的天空。她患了咳疾, 每每扰动心绪, 都会闷声咳嗽,这仿佛成了她闺阁内的背景音。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 她的身子每况愈下,睡不安稳, 食不下咽, 眼瞧着人一点一点消瘦下去, 最后甚至周身无力,下不得榻。
  家中人急得手足无措,请了无数的大夫来瞧看,都不得解,吃了无数的汤药下去, 亦不见好转。不少大夫都说,三娘子患的是心病,她内心郁结不得展,医家哪怕有能力治好她的身体,也治不好她的心绪,而心绪不得开,身子自然也衰竭下去,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无能为力。
  张若菡的祖母卢氏与母亲谭氏都是信佛的良善之人,也是张若菡最亲近的人。她们说的话,张若菡还是能听进去的,让她吃,她会吃,让她睡,她也会睡,一如从前般听话顺从。可是,她却再也不与她们说话了,那双明亮如秋水般的眸子,也黯淡无光。或许并非她不想说,她是真的有千言万语,却发不出一言。眼下哪怕说出一个字,对她来说,都是煎熬之事。大夫说,这就是心病,这种病,会使得病人封锁心绪,断绝与外界的交流。
  这可如何是好?老夫人日日在佛堂诵经,为孙女祈福;谭氏跑遍了长安所有的寺院道观,求来了无数的平安符,却根本不见女儿好转,最后自己却也落下病根,卧榻病倒。张九龄日日上朝时心绪不宁,下值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守在女儿身侧。他不得已,甚至去求助圣人,哀求圣人请晋国公主去看望一下自己的女儿。拳拳父爱之心,连圣人都动了容,亦终于大发慈悲,短暂地解除了李瑾月的禁足令,允许她去探视张若菡。
  当十三岁的晋国公主李瑾月匆匆赶到张府,瞧见的,就是昔日好友默然躺在榻上的模样。
  “莲婢……”她上前呼唤,张若菡的双眸却根本不曾看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床帏顶上。
  “莲婢……你,你不要这样。我是卯卯啊,你瞧瞧我。”李瑾月眼中含泪,轻声说着。可是当她想起烧毁了的太平公主府,永远消失的挚友赤糸,想起虽强势又对她不失疼爱的姑祖太平公主,总是温言温语、谈笑风流的尹驸马,可爱的小琴奴。他们全都不在了,她就痛得喘不上气来。她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孩,自己尚且未能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又何谈去安慰张若菡。
  只是她真的没有想到,莲婢竟会病成这般模样。她原以为自己已然足够悲痛,这世上恐怕再难有人可以超越自己。可是她错了,这个清冷淡泊的女孩,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可一旦对某些人某些事投入感情,便是全身心而毫无保留的,不留任何余地。因而一旦反噬,她必将痛彻心扉、体无完肤。
  她坐在张若菡病榻旁,握着她的手,默然哭泣,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哭了多久,忽而感受到握在自己掌中的那只瘦削冰冷的手动了动,她猛然抬起头来,就见张若菡依旧望着床帏顶端,轻声道出一句话:
  “她还活着……”
  这句话仿佛利剑戳进了李瑾月的心窝,她难以抑制地哀嚎而出,哭倒在她榻边。
  “她还活着,你瞧……”张若菡颤抖着手,从自己怀中取出那枚玉佩,凤凰刻纹,精美漂亮,是尹驸马给赤糸十岁的生辰礼物,她曾拿着这个对她们炫耀过多次,往后一直贴身佩戴。“我在后门捡到的,嘘……不要和别人说……”
  那一日,不知为何,李瑾月落荒而逃,她莫名感到恐惧。赤糸的惨死,莲婢的疯魔,父皇的冷酷囚禁,母后的抑郁之泪,朝臣的党争,后宫的阴秽,很多人很多事,她都感到恐惧。长安城浩荡旷远的城廓,在她眼中却仿佛开始日日被挤压塌缩,她身在其间,只觉得窒息可怖。
  在那之后,李瑾月还去看过张若菡几回,她们不再说话,只是默然对坐。看望的间隙,也越来越长,直至翌年,李瑾月披挂出征,远嫁安西都护府,她再也未曾来看过张若菡。
  ……
  祖母总说:我们莲婢,是有慧根的,与佛家是有缘的。彼时张若菡还不信,那时她太小,不明白与佛家有缘是个什么概念。
  张若菡十二岁那年的劫难,仿佛永无终结之时。直到数月后,一位白衣比丘尼携她的弟子上门拜访,事态终现转机。
  比丘尼法号了一,是世所闻名的法师。祖母与母亲见她拜上门来,不由欣喜万分,以上宾之礼待之。了一看了卧榻上的张若菡,摸了摸她的头,道:这孩子有缘是有缘,奈何六根难静,六识敏感,易被世间尘色所迷惑,尘缘太重,难入空门。
  祖母与母亲连忙求教,便听了一大师说道:
  “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前五根乃是物质上存在之色法,第六根‘意’乃心之所依而生心法。六根,可生六识,乃是吾等肉身识别世间万物所依之本。通过六根六识,可照见六尘:色、声、香、味、触、法。而吾等亦需依照六尘所映,反馈吾等六根六识之境界。出家人,讲求六根清净,意思是说,要有辨识一切善恶的能力。眼根贪色、耳根贪声、鼻根贪香、舌根贪味、身根贪细滑、意根贪乐境;有贪,也必有嗔,贪与嗔,是由无明——烦恼而来,合起来,就是‘贪、嗔、痴’的三垢交加,恶多善少,永无出离生死苦海的日子了。这孩子堕入苦海,求而不得,是为贪。因贪而不得,而生嗔念,痴心难灭,因而难断愁苦。贫尼只能尽力断她尘根,或许可渡她出苦海。”
  祖母与母亲也是修佛之人,方才大师所说,对她们来说并不很难懂。只是她们不明白,这孩子到底贪些什么,难道只是与赤糸那孩子的友情吗?仅仅如此,她又为何会这般愁苦,以致一病不起。
  了一大师遣走了屋内所有人,与张若菡独处一室。她静静在张若菡身侧打坐,点燃一盏檀香,轻声诵念佛经,并不急着与这个女孩交流。
  如此,竟一连三日,与女孩同处一室,吃住在一起,未有他人在侧。
  三日后,沉默的女孩忽而开口了,她没有问白衣比丘尼是谁,只是道:
  “她还活着,可是没有人相信我。”
  “你怎知她还活着?”了一大师平静地询问道。
  “我拾到了她贴身佩戴的玉佩,就在火场之外,这代表着她必然离开了火场。”
  “但是活着离开,还是死后离开,你却也不确定,不是吗?”了一大师道。
  “若她已死,何苦携她尸首离开火场,她必然活着。”女孩坚持道。
  “好,我相信她还活着,那你呢,你又当若何?”了一大师问。
  “我……我想寻她,可我……不知去哪里寻。没有人相信我,我一个人,走不远。”
  “可是还放不下家里人?”比丘尼笑而问道。
  “我……确实放不下家里人。”女孩眨了眨眼,回道。
  “放不下家里人,你却还是想去寻她,是吗?”了一道。
  “嗯……我想她……想她回来,在我身边……”
  “为何,她是你何人?”
  “她……是我挚友……”
  “仅仅如此吗?她的地位,在你心目中已然比你的家人还要重几分。她真的只是你的挚友吗?”
  女孩无言默然。
  “你的兄长离家时,你可曾这般难受过?”
  “那……那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孩子,你知道你的兄长在外,还有归来时,你知道你的兄长外出,是为了谋前程。但是她的离去,太突然,再无归期,亦不知此去何处,你如此的心伤,可不正因为如此吗?”了一大师的声线柔和温暖,徐徐道来。
  床榻上,传来了一声压抑的抽泣声。
  “孩子,你真是喜爱她,爱到了骨髓里。才会为她的离去这般心伤,不是吗?”她轻声问道。
  抽泣声逐渐扩大,压抑时久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自她眼角滑入发鬂,又打湿了枕头。
  “我……我与她,都是女子……我不明白,为何我会……我会这般……可她,她就这么走了,我是不是……遭了报应……我…我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所以上天要…要惩罚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不冲我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呜呜……都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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