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107)
“啪”,李瑾月一脚踹翻了眼前的桌案,怒然拔身而起,吼道:
“你不如说,是为了一脚踢开我!是为了逼迫我再也不能纠缠你!”她暴怒地在大堂内徘徊。
“卯卯,我从未想过要撇开你,即便这些年你始终不愿放下这段不该有的感情,我也从未有一刻打算撇开你。”张若菡看向她,冷静地解释道。
“不该有的感情?你对赤糸的感情就是该有的,我对你的感情就是不该有的?!”李瑾月的胸膛在急剧地起伏。
“李瑾月!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是这大唐的嫡长公主!若赤糸在世,我与她结合本就希望渺茫,换了你,那更是绝无可能!我所说的‘不该有的感情’,你该懂是什么意思。人,都要量力而为,否则就是任性妄为,是不自知!”张若菡冷声道。
李瑾月仿佛被气笑了,连连点头,道:
“好,说得好,好一个任性妄为,好一个不自知!所以你嫁给那个沈绥,就是量力而为,就是自知,是吗?张若菡,你!”她怒而逼近张若菡,却又生生止住,愤然甩袖,咬牙慨叹,“我该拿你怎么办……”
张若菡梗着脖子不说话。
“我们不要吵了,我只与你商量,你不要嫁给他,我也不去纠缠你,我们……还回到从前好吗?”李瑾月压低声线,放下身段,蹲在张若菡位置前,拉起她的手,低声下气地求道。
“公主,你我……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张若菡满是泪光的眼眸,缓缓抬起,那样的凄楚,那样的绝望,就这样看进了李瑾月的心底。她的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李瑾月只觉得即便现在她们靠得这般近,也是咫尺天涯。
她脱力,神情稍显呆滞,从蹲着的姿态缓缓坐在了地上,坐在了张若菡的对面。她松开了张若菡的手,抬掌,遮住了自己的面颊,隐隐抽泣。
张若菡抹泪,无声地仰天长叹。
“公主,你若还是当年的李卯卯,我便依旧是当年的张若菡,即便我嫁了人,也一样。这一段情,就让它逝去好了,不爱,便不痛,该有多好。”她静静地说道。
“如何不爱?”她有气无力地问。
“太上忘情,忘情是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你练剑,当知情可斩,方为成大事者之胸怀。”张若菡道。
“斩情?”她迷惑,“我不懂,也做不到。”
“没关系,我也不懂,但时间会告诉我们怎么做。”张若菡轻声道。
“莲婢,我最后求你一次,不要嫁给他,你不爱他,怎能嫁给他,那会是一生之殇。你绝不可因为我纠缠你,就做出这样的事来,这是对你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故去的赤糸的背叛。”李瑾月道。
张若菡抿唇,好半晌,才回道:
“公主,我嫁给她,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她本身。我认为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是一个值得我与她共度后半生的人。赤糸已经故去了,她不会知道身后事。但正因如此,我们这些未亡人,才该更加珍惜自己剩下的时光。你会明白的,我嫁给她,完全出于自愿,绝非强迫。”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李瑾月暴躁地拍了一下桌案,张若菡清晰地看到放在案上的香炉被震出了香灰。
“你不要嫁给他,否则我杀了他。”李瑾月已经放弃了再与张若菡商量此事,她厌倦了,疲惫了,也伤透了,已经不想再做任何的妥协,她想用最快的方式解决问题。
她觉得张若菡被沈绥灌了迷魂汤,现在的她不是从前的她,真正的张若菡不能背叛对赤糸的情感,哪怕孤独终老也绝不会委屈求全地嫁给他人。
那才是她心中的张若菡,她所爱的张若菡。
张若菡要和沈绥成婚,这是一件极其颠覆她认知的事,在她的观念里,张若菡哪怕一直都不会爱上她,那都没关系,因为她知道张若菡一直在思念赤糸,那就让她这样思念下去,自己也能默默守护在她身旁,这样就足够了。
可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不能杀了她!否则我与你恩断义绝!”张若菡真的怒了。
李瑾月瞪大双眼瞧着她,满目的难以置信。她觉得眼前的张若菡陌生得可怕。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我一直派人跟着沈绥,他去哪儿,做了些什么我都知道。我要杀他易如反掌。”
“那你可知,她已经入宫,请求圣人赐婚了?”张若菡怒而反口就道,话出口,便知自己失言,登时悔极晚矣。
李瑾月闻言大吃一惊,呆了片刻,只觉太阳穴上方一抽一抽地疼。她抬手捏了捏额头,大呼:
“徐玠!徐玠你给我滚出来!”
偏厅的门开了,徐玠慌忙走了出来,拜伏在李瑾月脚下。
“沈绥今天入宫请婚的事,你为何没有报给我?我问你他有何异动,你竟然说没有?”
“公主恕罪!属下不能将此事报与公主,属下认为,公主当尽早断情,才可成大事。”徐玠伏在地上,急声说道。
李瑾月气得指着她,手指都在发颤,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她一脚踹在徐玠的肩膀上,怒道:
“逆臣!!!一个个都要我成大事,要成大事,你们另择明主,我今日,非得做个任性妄为之人!!!”
说罢,抓起自己的大剑,转身就要出议事堂大门。张若菡急道:
“李瑾月,你给我站住!”
李瑾月却根本不听。
徐玠扑上前去,一把抱住李瑾月的腿,大喊:
“公主!公主不可啊!”
李瑾月一脚将她踹开。但因着徐玠拖延了片刻,张若菡赶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李瑾月的手臂。
“李瑾月,你今日绝不可出此门!”
“放开我!”
“我不放!我决不允许你胡作非为,你现在头脑不清醒,会闯下大祸的!”张若菡使出了生平所有的力气去制住李瑾月,可李瑾月的力道太大了,大到她难以想象。
“放开!”李瑾月被张若菡抓住的手臂猛然一扬,排山倒海般的力量顿时将张若菡掀翻出去,她向后仰倒,跌倒前的一刹那,仿佛看到了一双布满杀意的双眸。沙场上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骇得她面色发白。
她重重摔在了地上,大脑短暂地发懵片刻,待到匆忙爬起再去看门口,那人已然不在了。
张若菡心底一片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 太上忘情,非无情,是有情却不知,若寂忘焉。此等境界,非凡人可达也。达者,无上尊者也。
第九十四章
他老了, 这是沈绥阔别十八载, 再一次见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时的第一印象。
曾经的皇帝, 在她的印象中是个玉树临风的青年人,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皇帝,是帝国最有手腕和胆量的皇子。他的手腕与胆量, 使得他最终登临大宝,君临天下。
但是在沈绥看来, 他走过的那条登上皇位的路, 是由无数人的鲜血铺就而成的。成就他帝位的, 更应该是他的冷酷与狠辣。
躬身,弯腰, 垂首, 碎步上前,撩开衣摆叩拜,口呼万岁。她于是听见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不算低沉,很清亮, 很精神, 一副歌者的好嗓音。
“沈爱卿, 平身。”
沈绥礼数周全地起身,肃手而立,依旧垂着头。
皇帝又道:“闻名不如见面,这还是朕耳闻‘雪刀明断’之名四个多月后,第一次与卿家见面罢。卿家且抬起头来, 让朕瞧瞧?”
沈绥依言抬起头来,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她双目平视前方,打眼一睹皇帝全容之后,就瞬间将目光压低,集中在了皇帝的衣领之上,不与他对视。这一过程很迅捷,皇帝似乎并未察觉她目光的转移。
胡须更浓密了,双鬓多了几丝白发。五官一如既往地大气俊美,微微笑起来时万分迷人,那眼角眉梢的风流是无论年纪多大都不会失去的。只是他总爱笑,那面上的皱纹,却又十分打眼了。高大的身躯,健壮的体格,虽然只是坐在那里,却显得如渊渟岳峙,沉稳非凡。
这便是当今大唐帝国的皇帝陛下——开元圣人李隆基。
“名不虚传,是个英俊的后生,呵呵呵……”皇帝呵呵笑道,他说这话时,看着的是立在一旁的张说。
张说点头,应了一声:“后生可畏啊,让人想起年轻的时候。”
皇帝闻言笑着打趣他:“道济,你年轻时可也足够风流啊,我记得,当时长安城平康坊有个娘子,可是为你倾倒,纠缠了许久啊,哈哈哈哈……”
张说被调侃,只得尴尬地笑着,连连摇头。
沈绥冷眼瞧着这一对君臣,暗自腹诽:当年明君贤臣,今日也到了这般不提国事,只谈风流的地步了吗?
此后,皇帝又问了问沈绥这些年破案的经历,特别询问了一下朱元茂案的始末,沈绥都小心谨慎地回答了,整体上表现得相当平庸,看不出有何出色之处。她不知道皇帝对朱元茂案的背景,究竟知道多少。或许他都知道,也或许他并不十分清楚。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格外小心,不能让皇帝看出自己对此案的背景,有任何超出应有范围的认知与好奇。否则,皇帝很有可能会对她起疑。当年的太平公主府灭门血案,她相信与眼前这个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定然脱不开干系。而朱元茂案,又是太平公主案的衍生,整件事的矛头都指向皇帝,沈绥立在他的面前,深感如履薄冰。
终于,话题在张说的引导下步入了正轨:
“陛下,老臣,有一多年的心病,近日终于得解了。”
“哦?是何事,说来听听。”皇帝好奇问道。
“老臣,与子寿交好,结为同族兄弟。他的儿女,与我都亲如骨肉。如今,长子成家立业,自是不用烦心。可他这唯一的女儿三娘子,却始终未曾嫁人,可是愁坏了一家人呐。现如今,三娘终于觅得了佳婿,老臣斗胆,请陛下赐婚,以全佳偶。”
说罢,回首看了一眼沈绥。沈绥忙一个跨步走出来,撩开袍摆跪地,举手齐眉,拜道:
“微臣沈绥,斗胆请求陛下赐婚。臣与三娘子倾心相授,情深难己,愿白首偕老,永不相离。臣,请陛下将三娘子赐婚与臣。”说罢,拜伏在地。
皇帝初时愣了一下,不明白这张沈二人,怎么会跑到自己面前要赐婚来了。但随即他反应过来,八成是因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女儿,才会逼着这两人跑到自己这里来请求赐婚了。这么一想,顿觉难堪,面上尴尬起来。
但他到底是皇帝,短暂的难堪后,很快收敛情绪。此事,对他,对皇室,都绝无坏处。张若菡红颜祸水,竟然勾引得自己的嫡长女李瑾月为她神魂颠倒,磨镜此等怪癖,是些山野尼道之间的阴私乱秽,私底下玩玩也罢了,她竟闹到了台面之上,实在是给他面上抹黑。如今,有人愿意收了这祸水,李瑾月以后便再也没有借口和理由去寻她了,借此斩断孽情,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