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144)
“我知道的并不多。”张若菡垂眸,声音平静,“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慈恩寺内静修。我记得很清楚,五月初七的晚上,就在距离慈恩寺三条街的巷子里,发生了很严重的帮派械斗。当时武侯铺出动镇压了下来,将争斗的两帮人全部抓进了京兆府的大牢里。但是,其中有人逃了出来,她就是其中之一。当时她被人在腹部捅了一刀,血流如注,几乎要丧命。她最亲近的大哥死了,其余兄弟死的死伤的伤,大多被抓进了牢中。只有她强撑着身子跑到慈恩寺,敲慈恩寺的院门求助。方丈带着僧人救她,却发现她是女子。当时寺内就我一个女客,他们不得已,将她送到我这里来,之后她就一直在我这里养伤。她伤好后,我见她双目失明,又无去处,问她愿不愿意在我这里当个粗使的仆从,她答应得很爽快。她从未卖身与我,不是我的奴仆,我只是包她食宿,给她工钱,雇她做我的车夫。”
说到这里,张若菡顿了顿,无涯盯着三娘,她知道三娘在犹豫。
张若菡终究还是开口了:
“她也曾和我谈及她的身世,但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我看得出来她不大想谈那些过去的事。我只知道,她本姓藤原,‘源’是她救命恩人,也就是源乾曜的姓氏。她在东瀛时家境还不错,有一位师父教她读书识字、习武练刀。她说那位师父,待她如亲父。她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伯昭,我当初雇佣她,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目的是想让她在外替我调查你的下落。我始终不相信你死了,我想找到你,可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且我自己也没有那个条件东奔西跑去寻你。我知道她是跑江湖的能人,认识的人多,也有门路,说不定就能查到你的下落。是我说服她为我做事的,其实她伤好之后,本打算离去。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歹意,这次的事,即便她真的与幕后黑手牵连,我也相信她必有苦衷。她来到大唐后,就将这里当做了她的第二故乡。她喜欢这里,不会想着要毁了她原本还不错的生活。”
张若菡说这些话是很冒风险的,因为她不能保证千鹤真的是清白的。这件事,已然牵扯到了沈家的二郎琴奴,张若菡不知道沈绥对千鹤是什么态度。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因此与沈绥心生龃龉。但在万般犹豫之下,她还是想要替千鹤说几句话,这是她作为千鹤的前雇主,与她接触这一年多来,对她最为中肯的评价。
“莲婢,我相信你的判断。”沈绥伸手,握住了张若菡的手,“不过说起藤原,我想我可能稍微有些头绪。东瀛的情况,我多少知道点。按照时间来计算的话,千鹤来到大唐,是十一年前。那年,东瀛爆发了一场变乱。这场变乱,就与藤原家有关。把持朝政的右相藤原不比等去世,他的四个儿子彼此倾轧争斗,最后分家。当时闹得是人心惶惶,不少东瀛人因此逃到了大唐境内。千羽门也与这些东瀛流民接触过,他们大多是通过商船偷渡来的,不少人就在扬州、苏州一带登陆。千鹤本姓藤原,她的刀法秘术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掌握承袭的,我猜,她应当就是藤原家的人,她十一年前突然来到大唐,与当年藤原家分裂的变故脱不开干系。”
“大郎……”一直沉默不语的颦娘开口了,“恕我直言,这个源千鹤,咱们不得不防。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苦衷,但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抛弃三娘子,投身敌营,这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此人不忠不义,实难让人信任。她是东瀛人,哪怕对大唐再有眷恋之心,又怎么比得过自己的家乡?她会做出危及大唐国安的谍探之事,就已然是她变心的铁证了!”
“颦娘!”沈绥蹙眉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倒不是为了千鹤辩护,她是怕伤了莲婢的感情。
“沈伯昭!”伊颦气性上来了,怒气冲冲地斥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你可知道,如果源千鹤曾经做过三娘车夫的事情被外人知道了,会引来多大的麻烦吗?到时候,你与三娘,沈家与张家,都逃不过一个同党卖国之罪,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何况现在二郎下落不明,很可能就是因为源千鹤的关系,你还要天真到什么时候?!”
沈绥被伊颦训斥,抿紧双唇憋红了脸,却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张若菡连忙道:
“抱歉颦娘,是我的错。”
“不是……哎呀,我不是怪你呀三娘,这件事你又何错之有?”张若菡突如其来的道歉,让颦娘有些无措。
张若菡缓声道:“我之前考虑到千鹤要替我查伯昭的下落,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并未声张她与我的雇佣关系,就连我祖母、二叔二婶他们,都不知道我收了这么一个仆从。知道的人,除却我张家的几个下人之外,就是伯昭这边的人了。此外,江陵之行,千鹤也露过面,只是她在外的身份卑微,也做了伪装,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她。”
“确实,我想千鹤也是事先考虑到不会连累到三娘,才会这么做的。她并非无情无义之辈。”无涯说道,“刚回洛阳那会儿,千鹤就不对劲了,当时听说好像是因为洛阳有她的一位旧友,她三天两头地不归家,我都见不到她的人影。直到三娘大婚之前,她留下只言片语,只说自己有事需远行,若还有机会,定会回来报答三娘的救命之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若她真的是想利用我们接近太子,又为何要离开?她定是不想牵连我们。其实……我们真的没有为她做什么,反倒是她,为我们做得比较多……”
对于无涯来说,千鹤是这许多年来,她唯一交到的朋友。她绝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温柔良善的人,会做出任何歹事。
颦娘叹了口气,她不知道是自己太世故了,还是这些孩子太天真了。只是,难道她就愿意相信那个盲女是个恶人?但愿孩子们的话,是对的吧。
突然,蓝鸲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大郎、娘子,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们说。前些天晚上从东宫归来后,二郎就好像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沈绥皱眉看向蓝鸲。
“那是五月十一日的晚间,那天二郎查出了幕后黑手利用洛阳城水道往宫中运送黑火/药的事,其中有一条密道就在东宫南苑池塘之中。当晚,太子连夜将池塘填了。二郎那晚也在东宫,我没有跟着她进宫,但是她出来后面色很苍白,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说。那晚上她一夜没睡,在房中抚琴,却曲不成调,最后竟是发起脾气,将焦尾的琴弦拨断了。她这个模样,我真是从未见过。但是二郎让我不要声张,我就……谁也没说。”
“你!你这个蠢丫头!”颦娘急了。
蓝鸲脑袋一缩,泪水再度盈眶,她定觉得全是自己的错了,不然以她的性格,也不会哭成这般。
沈绥抬手按住颦娘的肩膀,摇摇头,示意颦娘不要再责怪蓝鸲了,然后沉声道:
“那天,琴奴到底在东宫遭遇了甚么……等等,千鹤成为太子的护卫,是什么时候的事?”沈绥看向忽陀。
“圣杯失窃后没多久,听说是经晁衡晁少卿的介绍,太子看中了她的拔刀术,那是护卫的无上之术。”忽陀回答。
沈绥点头,道:“琴奴应该是在东宫遇到了千鹤,她可能对千鹤成为太子护卫感到不可思议,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但又不敢肯定,因而心烦意乱。”
“卫尉少卿晁衡,那位东瀛来的大才子?”颦娘有些惊讶,“源千鹤竟然与他相识?”
“听闻千鹤就是乘坐当年晁衡来大唐时的那艘船来的,他们是旧相识。”忽陀回答道。
张若菡眉间有忧色,低声在沈绥耳畔道:
“此事会不会牵连晁少卿?”
沈绥偏头悄声回道:
“怕是很难脱身了,端看圣人如何看待此事。那个幕后黑手的组织中,就有东瀛人,不知道私下里到底有什么利害关系,晁衡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也需要调查。”
“唉……千鹤到底遭遇了什么,她难道不怕连累带她来大唐的恩人晁衡,竟然利用晁衡接近太子。她这次行事太过分了,实在不像她的作风。”张若菡焦心道。
“人急了,是会作出一些难以想象之事的。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在查清事情真相之前,我不喜欢给任何人做盖棺定论之事。”沈绥起身,抓着自己的雪刀钻出了车厢。
天际,嘹亮的鹰鸣声响起,连响三声,自西向东曳去,渐行渐远。
沈绥抓起了马车的缰绳,道:
“坐稳了!”
“啪”的一声响亮的马鞭声,马儿扬蹄快跑,带着马车迅速穿越徽安门,往洛阳城外的东北方向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该说的话,我已经放在本章里说了。不想为我文中的任何角色辩护,他们所有的行为,都是基于性格设定和情节发展决定的。没有无来由的叛变,也没有绝对的忠诚,这世上之人,并不是非黑即白。恩情,养育为大,人的关系圈总得分个亲疏远近,孰轻孰重,都得掂量着来。能够对养育自己的人不管不顾,这样的人在我看来,才是真正的无情无义。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李瑾月骑在马上疾行, 身边程昳手中的火把, 照明的范围超不出身前两丈远。光芒前是无尽的黑暗, 凝目前望, 是不知通往何处的长路。
但她的马速却并未降下来过。她的身后,追随着数量上千的禁军大部队, 奔腾中,马蹄声如雷, 扬起尘土漫天。其中有圣人拨给她的人手, 也有她自己的拱月军, 还有千羽门派来的追踪好手呼延卓马带来的人。他们正沿着洛阳城北官道一路向东北行去。判断方向的是呼延卓马,地面上的痕迹逃不过他的双眼, 他甚至能判断出掳走太子的人大概是怎样的规模。
一个十七八人的队伍, 规模不大,机动性很强。马都是快马,没有马车, 为首的一匹马很是不寻常,马蹄印比之其余的马都要深, 说明这匹马身上的装备相当重, 很有可能是重骑兵。但即便是重骑兵, 速度依旧相当快,超出其他的马匹,说明这匹马本身的素质十分可怕。
马蹄印延伸出去一里远后,逐渐变淡。他们应当是在马尾上绑了大蓬的枝叶,拖在地上以掩盖痕迹。但是时间匆忙, 他们没有时间彻底隐匿踪迹,如此消除马蹄印,实在收效不大。
但是,这帮异国谍探也是相当的聪明。知道在这种小道上,如何掩盖踪迹都是无用。之后他们干脆就上了官道。官道之上每日车马来来往往,满是凌乱的马蹄印,立刻就混淆了他们的踪迹。
他们这么做,确实拖延了追兵的速度。因为呼延卓马需要停下来,仔细分辨马蹄印,才能确认追踪的方向。可,如此一来也有一个弊端,官道尽头的位置是确定的,他们肯定是不能一直沿着官道走,中途必然要离开官道,否则必然会和追兵遭遇。要知道宫中已然派出鸿雁加急传书,洛阳城外方圆数百里的各个城池驻军很快就会收到紧急军报,调动起来的速度非常快,这帮人很快将面临大唐数万大军的围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