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爆珠(26)
商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一改刚才如春风温柔,冷酷无情地在他肩上按了两个火罐,灼热的痛感让他没忍住哼了一声。
温渔发誓自己听见那会儿崔时璨在旁边笑了。
夏天里他穿浅色衣服,商秋拿下罐子的时候对着那印子啧啧称奇,说自己在怀德堂干了这么几年还没见过淤得都快成黑色的火罐印,今天总算开了眼界。由于这句,温渔总担心那痕迹会从轻薄的T恤后头透出来。
点好菜,两荤一素加个龙骨汤,他让服务员下了单。对方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温渔冷不丁想起这茬,又反手摸了下。
“这两天……”时璨突兀地找他说话,温渔的动作一下子停住。
僵持的姿势让崔时璨看上去有点忍着笑意,表情就变得很俏皮,像他高中时候使坏怕被老师发现、又憋得难受的样子,温渔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什么啊?”
时璨清了清嗓子:“多注意一下,冷饮暂时别喝了。”
温渔不懂就问:“你们商医生说湿寒太重,怎么搞的,我其实没有感觉。就偶尔开完会,脖子肩膀有点酸。”
时璨:“办公大楼里空调太冷吧,你又不爱运动——你现在能去运动了么?”
“偶尔……”温渔掰着指头算,放弃一般垮了肩膀,“公司有配健身房,我一个星期能去半个小时都算有进步。”
时璨:“那有空还是要多去一下,你看多好的资源。”
温渔瘪嘴:“还行吧,主要是忙。”
菜在挨个端上来,服务生低声询问是否要帮忙布菜,被温渔礼貌拒绝——吃饭不让人伺候,也不喜欢别人围观,这倒是从小他父亲教育的成果。
温渔先盛了一碗汤,犹豫了片刻朝时璨伸出手要他的碗。对方好似很意外,但没拒绝这份好意,他极少替别人盛饭舀汤,连布菜都向来只有旁人巴结他的份儿,这时业务不熟练,洒了一点在拇指上,有点儿烫。
温渔低下头,正不知所措,一只手稳稳地接过了那个汤碗,接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张纸巾被塞进了他的手里。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反应过来,时璨已经坐下了。
“味道还行。”他说,抬起头打量餐厅的装潢,“其实我平时不怎么会来这些地方。”
有小提琴演奏,应季鲜花定时更换,每一间卡座外都细心地隔着屏风,同时用遮光帘不让临窗的位子过于暴晒。地板光洁,服务生笑容熨帖,谁说话都是轻声细语。
而时璨坐在这儿,就格格不入。
他这话一出,让温渔局促起来了。曾经他们之间少有这样的相对无言,现在坐在一块儿,却显而易见不如当年亲近。
沉默片刻,温渔舀了一勺豆腐:“我回国也没多久,这几年变化挺大的,不知道哪些新开的店好吃,就让朋友帮忙推荐。结果他以为我要约会,可能自作主张定了这地方。味道好就行了,说好的我请你。”
时璨没说话,自顾自地埋头喝汤,白瓷勺子磕在餐盘边缘一声脆响。
又搞砸了。
温渔暗中叹息,他从前是最了解时璨的人——至少在他心里一直不曾怀疑过——可时隔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们之间明明只是一张餐桌,或者半截胳膊的距离,却能生出深渊天堑、万丈银河的疏远。
“不会说话就少说点啊!”温渔狠狠骂自己,“叙旧都挑不对地方!”
“那个……”喝完一碗汤,时璨端起旁边的米饭,虽然也眼睫低垂只顾着夹面前那爹龙井虾仁,好歹算愿意理他,“你现在住在哪儿,还是原来那地方吗?”
温渔接话:“以前房子还在,但我爸现在去露山买了套小别墅,说是准备养老,公司没大事的时候他就在那边,不赶上下班。他不住,我自己住没意思,太大了,于是找朋友重新准备了一套房,就在上班附近,很方便。”
时璨点点头:“那还不错呀,听你说现在是去救急。”
“也没有……”温渔总觉得他言语间带有嘲讽,却没来得及想太多,“公司本来就是之前那家,换壳上市没多久被景龙收购了。我爸后来进了董事会,CEO也是认识的长辈,这次回来是锻炼一下,不然我本来想……再过几年。”
时璨问他:“想留在国外吗?”
温渔舌头差点打结:“不是啊,我本来就要回来,只是说原计划多积累几年工作经验,回来的话未必在这儿,花城、燕城……都好的。不过现在阴错阳差,也只好先干着。”
时璨:“……嗯。”
“现在觉得,回来也蛮好的,毕竟都待了那么多年。更何况……”温渔说到这儿时绷着神经,有些紧张,“老朋友都在,你说呢?”
重新续上的茶水冒着热气,遮住了崔时璨眼底的表情,只听得见他哑声说:“他们很多人没有选择回来,你说得对,燕城发展机会更大。”
温渔:“……”
他不知道怎么接,只好干笑了两声,心里发毛,总觉得时璨话里有话。
“不过你话变多了。”时璨抬起头看他,那双眼睛很黑,缺少了点光亮,像一潭死水似的,“以前记得,没有这么多好说的呀。”
话题转得过快,温渔眨了眨眼:“……啊?”
时璨:“以前还是我话比较多对不对?我后来经常想,你会不会烦我,那时候,有时候……我真的挺能吵的,听多了可能会烦吧?”
温渔不自禁地坐直了:“怎么会烦你!”
时璨抿了抿唇:“可能总要有个人一直讲,不然停下来很尴尬,没什么好说的。”
“你怎么啦?”温渔放轻了声音。
遇到时璨开始的某种不祥预感在生根发芽,他听见破土而出的动静,却无所适从,只觉得说什么都是错。
说以前不好,聊现在也不好。提到老朋友不好,问起新朋友也不合适。他很想一口气知道崔时璨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家里有没有什么重大变故,大学最后在哪里读的,为什么想到去学医,和朋友们怎么都不联系……
他想知道的太多,反而一句都问不出口。
愧疚像无边无际的海洋,温渔清晰地明白时璨后来的经历和自己都没关系,甚至那次猝不及防的分离也是迟早的,没有类似命运转折点的发生。
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六月的午后,只是一次普通的电话聊天。
和他没关系。
但为什么时璨会变成这样?
温渔潜意识把责任都揽给了自己,他看不见,所以都是他的错。
“……我没事,让你担心了对不对?”崔时璨说,朝他笑起来的弧度很像十七岁的模样,连腔调都活泼了不少,“真没事,我就是……”
温渔:“就是?”
时璨飞快地小声地说:“我就是很久没见到你了,我……”
温渔脱口而出:“开心吗?”
时璨的眼睛微微睁大了,随后点了下头:“开心。”
“开心就好了,我也很开心。”温渔笑着,把这个令人难过的话题终结掉,“那不说这些,以后我们多的是时间慢慢聊,你先吃菜,都凉了。”
夏天的热菜哪儿会凉得这么快,好在时璨没有拆穿他。温渔笃定他们对某些事情有着常年不散的默契,哪怕分隔许久。
一顿饭吃到最后总算都不再吊着彼此试探,温渔结了账,和时璨并肩走出大门。他斜着眼睛瞥了眼,颇为得意地想他们的身高已经没有差得离谱了。
似乎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了什么,时璨打量一下温渔的肩膀,笑着说:“不错啊,出国没亏待自己,都快跟我差不多了。”
“没有没有,还是差远了,璨哥给我面子,没继续长。”温渔冲他抱拳。
崔时璨一下子笑出了声。
七月份,夜幕来得迟一些,万家灯火时,天边还有几片金色的彩云,被压在深蓝天际下方,随着最后一点光亮缓缓地从高楼之间沉下去。晚风拂面,带着令人不快燥热,潮湿感仿佛黏在皮肤上,拍都拍不干净。
可他笑出来的时候,温渔却突然浑身都松快,比下午做完一整套理疗还清爽。他想这可能是见了两次面,吃了一顿饭之后,他第一次找到以前的影子。
以前的,迟到进教室都没心没肺笑着说“大家好”的崔时璨。
二十三岁的崔时璨从这个笑容里找回了什么,温渔无从知晓,他正想说话,时璨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很亲密地说:“等我一下。”
然后就跑开了。
温渔不明所以站在原地,挠了挠头,从车窗的倒影里看见自己也傻笑不止。他连忙捋平了唇角,装作无所事事,低头踢脚边的一颗石子。
时璨不多时就回来了,拎着个袋子,上面印着某家药店的名称。他把袋子递给温渔,温渔看了眼,蓝色盒子挤在一起:“什么东西?这不是卖眼药水的吗?”
“护眼的。”时璨解释,“你工作累了休息的时候就敷一下,很舒服,成分也温和。”
温渔:“……哎?”
时璨目光飘忽:“刚才就,听你说,整天对着电脑,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也难得有时间站起来看看远处。不过都是高楼大厦也没什么好看的,用这个,强制闭目养神。”
“那谢谢你了。”温渔又忍不住低头多看几眼,“你现在还住城北那边吗,我送你回?刚好晚上没事做,又开了车。”
时璨摇头,说了个位置。
温渔:“东城区,那不是离你上班的地方挺近?”
“就是想早上多睡一会儿。”时璨抓了抓后脑勺的短发,“不用你送啦,前面坐地铁四站就到,不然一会儿碰上八九点钟小高峰,你再回南边又堵车。”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温渔再坚持也没有意义,只好跟他道别。崔时璨站在马路边看他钻进车里,摇下窗子的时候挥手和他再见。
温渔心头一软:“对了,时璨,我上次去过一家卖烧烤的夜宵店,特别好吃,等周末完了从燕城回来,我们一起去吗?你请客。”
“好,我请客。”时璨说。
作者有话说:
><先甜一甜 日常求红心求鱼干呀
第二十一章
从燕城回来的当天,公司临时加班,温渔被抓去开会,不得已发消息告知崔时璨定好的宵夜爽约,对方问了店名,又回复:“你很想吃吗?”
温渔正聚精会神地听韩墨念着PPT,余光瞥见这条蹦出来的信息,心忽然就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