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爆珠(17)
然而抵制并没有任何作用,隔了一天教育局的批示就下来了,大家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不得不每晚开始静坐以示抗议。
温渔倒是没觉得多烦人,作业没变少,呆在学校和家里都一样。他本来以为时璨会就此发表一大通歪理邪说,结果他闭着嘴,往桌上一倒,开始休眠。
“我病了。”他闷闷地说。
“我也病了。”温渔应和他,两包感冒冲剂放在面前。
似乎有弦外之音。
这场感冒持续到四月中,崔时璨方才重新生龙活虎。而同学们也被老余千叮呤万嘱咐的“高三近在眼前”和每晚枯燥的自修课温水煮青蛙,逐渐不再动弹。
下课铃打响,一些人站起身接点水,也有不少小情侣趁机去操场上透个气。
纪月把墨水笔往桌边一扔,踩着运动鞋脚步轻快地走了。不一会儿,坐在后排角落的许清嘉像有所感应,心不在焉地拿了一本单词书往兜里一揣,也悄无声息摸出了门。
“哎。”温渔感觉后背被推了一下,时璨趴上前,“走走?”
温渔不想动:“懒。”
时璨踢他的椅子横杠:“走走吧,走走,你都坐一整天了——”
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从担心他变成乌龟到强调坐下去迟早肌肉萎缩,温渔被时璨说得心烦意乱,嗯嗯啊啊地应了,跟在他身后出了教室。
因为不在体育运动时间,操场上被戏称为“探照灯”的照明只开了最边缘的一盏。半边阴影,半边笼罩在白昼似的光里,温渔和时璨兜了半圈,突然被他拉住胳膊,接着那人神神秘秘凑过来:“你瞧。”
“什么?”温渔说,不太习惯地想抽手,却未果。
“许清嘉和月姐。”时璨指着远处两个影影绰绰的人给他看,像他们那次无意中发现了来自实验楼一层荧光色书包的秘密。
温渔笑着推他:“我行我素呗,这老余知道还不得气死。”
时璨说:“生气也没用。”
他们路过乒乓球台,最边缘是一棵两层楼高的大榕树,与几个单杠、双杠之类的健身器材。正巧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时璨走了两步,把住双杠两手一撑,熟练地翻上去坐在边缘,他拍拍旁边:“来。”
“不来。”温渔果断拒绝,倒不是因为爬不上去。
“你现在肯定够得着。”崔时璨信誓旦旦地说,“你都到我下巴了,真跟老余说的,寒假吃什么长这么长一截!”
温渔双手插在校裤兜里:“吃饭。”
时璨愣了一秒,意识到他认真回答自己的问题后差点笑得从双杠掉下来。
纸盒触碰的声响轻轻的一声,时璨重新坐好后,掏出个方正的盒子。拇指在边缘一掀,旋即露出里面细长的烟来,他抖了抖,叼了一根在唇齿间。
“打火机。”他对温渔说,“我知道你有。”
温渔掏裤兜,真给了他一个,小卖部最常见的款,绿色塑料壳,印着诡异的电话号码,像随手拿的那种。时璨接过时碰到他的指尖,竟也仿佛擦起一团火花。
嚓,眼底闪烁的火焰转瞬即逝。
还是那股薄荷味,温渔靠在双杠上,朝后仰起头:“还是以前那个啊?”
“不是。”时璨低头看他,声音低低的,接着衣料一阵摩擦,他反手将只抽了一口的烟递到温渔嘴边,“你试试,是新的。”
“这不好吧。”他一边笑,看周围有没有巡视的老师,“离上课也没几分钟。”
时璨:“抽完再回去,第二节 又没人要去讲题,值日干部就那几个。”
温渔鼻尖一动,嗅到股不同寻常的气味,一偏头就叼住了那根烟。他手指长,拿住抽的姿势和普通小孩从电视里学来的不一样,用中指和无名指。时璨点评道比较斯文,但温渔只觉得这样顺手,吸了一口,顿时感觉不对劲。
“水果味。”他说,垂着眼睫笑,声音含糊。
“杨梅。”时璨的手没收回去,指头握住他的捏了下烟蒂,让温渔去摸那里的触感,“杨梅爆珠,不上瘾,我还挺喜欢的。”
温渔说有点儿,眼前那点红光明灭,耳边又是一声纸壳摇晃。
夜色蔓延,风有一丝凉。身后坐在单杠上的人突然整个弓身下来,几乎要翻的姿势,烟头凑拢了红光,蹭了两下后轻轻地吸,一团白雾淹没视野。
点燃了,光全绕在一起。
“我上次……”温渔迟疑地躲开他,“我上次看见有个宣传消息,你喜欢的乐队要来咱们这儿开演唱会,就五一过后。”
“嗯?真的吗?”时璨胳膊一撑跳到地上。
温渔:“对啊,你要想看的话,我让我爸帮忙拿两张票,他好像认识人。”
时璨几乎欢呼了:“内场!”
温渔咬着烟,又抽了两口才按在单杠上掐灭:“好好,内场——回教室吧。”
转身离开时他抹过那团烟灰,指尖留着的味道熏了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重又洗了几次手才没有了。但温渔心理作用,总感觉一直留在身上。
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吃杨梅的季节。
回教室时温渔被吓了一跳,原本说好不会出现的老余守在门口,换从前他宁可直接去厕所待到下课。可老余2.0比之前和蔼许多,温渔硬着头皮走过教室,想当他不存在。
“温渔。”老余喊他。
点名的一瞬间温渔脊背发麻,紧接着第一反应就是身上有烟味被老余发现,心惊胆战地转过身,余光瞥见和自己一道回来的崔时璨喊了句“余老师好”三两步跑回座位,接着埋头装模作样写作业。
顿时不太平衡,温渔看向老余:“哎,余老师。”
老余示意他往外走走:“有点事跟你说。”
听这口气就应该不是批评,温渔迅速放松。哪怕他自己觉得抽烟没什么,毕竟在学校,一经发现免不了一顿说教。他随老余出去,走廊上其他教室的灯都亮着。
“下学期就高三了哈。”老余说,接着又改口,“应该说六月高考结束之后,你们就是高三了。我今天找你来呢,其实不是谈你的事。”
温渔:“啊?”
老余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咱们班上你和崔时璨关系最好,我说话他从来都是当面答应得好,一扭头该怎样还怎样。但有些事我不得不放在心里,所以只能看看找你来聊,你们同龄人转达,他可能会听进去。”
温渔觉得自己抓到了一点尾巴,试探着问:“时璨家里的事……”
“啊不,不是这个。”老余笑了笑,居然有点慈祥,“崔时璨家里的情况我清楚,老师们积极帮他拿了相应的补贴,你不用担心。主要是……他的成绩,你知道吧,这次期末考试又退了几十名。他心思没在学习上。”
“您不会让我去劝他学习吧?”
“可以吗?”老余问。
温渔尴尬极了:“……这个,我也没辙啊。”
老余拍拍他的肩膀:“死马当活马医,我教书这么多年,也第一次遇到他这种学生。你说他不认真吧,人家不旷课不早退,除了偶尔迟到基本全勤。但你说他在学习吧,成天人在教室心不知飞去哪儿了!训也不听,不训我又觉得没尽责,是吧?你是他好朋友,初中一起升上来的,总有点办法。”
温渔埋着头不说话。
其实他和老余不谋而合,温渔又想起他那个不切实际的大学梦了,老余的话让这个梦浮出海面,虽然仍旧遥远,却在某一瞬间有了可以触碰的错觉。
老余语气加重了:“你有办法吗,温渔?”
“……我不知道。”温渔说,“我也想帮他,可有的人会觉得学习不是一切。”
“这怎么能?”老余长吁短叹,恨铁不成钢,“你们这代年轻人信息接收太杂乱,听别人胡说八道!现在再怎么着也得考个好大学,你说对吧!但崔时璨这成绩,他绝对考不上大学!你总不会希望他去专科吧!”
“……”
“温渔,你成绩好,以后重点大学任挑的,我对此毫不怀疑。那你想一想,时璨真去了专科,你们还能保持现在的友谊吗?”
“……”
“到时候他交往的人,遇到的事,他的眼界和生活,会渐渐和你离得很远。朋友之间不仅是一起玩,一起闹腾,你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更好沟通。如果朋友都不说话,去默认他的选择,旁人说的他还能听得进去吗?”
教书育人,一句一句都落在他最担心的地方。以前他说不清,现在老余帮他说了,毫不留情地指出来,他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他很害怕分开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但他真有资格去指教时璨么?
他不确定自己如老余所言,“知道时璨想什么”。
温渔良久都没回应。
老余习惯了他话少,叹了口气:“高三开始有艺考和体育生考试,你可以问问他,做一下工作。走个艺体类也算有一技之长,比在专科混出头好一点儿,时璨要真不想学,你说得对,你也没辙——回去上自习吧。”
他言毕摆了摆手,好像对这次谈话的收效也不抱太大期待。
转过身要离开,温渔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朝老余鞠了个躬:“谢谢老师。”
夜风拂面已经是三分春色,安静得过分的环境能让人一瞬间想明白许多东西。一吹风,他脑子突然清醒了。
“说了什么?”时璨双手捧着脸。
“老一套。”温渔说,拉开凳子坐下,看了眼走廊没离开的老余,刚才的话回荡着,他本想再等等,可却抑制不住脱口而出,“你有没有想过……艺体什么的……”
“啊?”时璨张了张嘴,“什么艺体?”
温渔:“大学。”
时璨手指在两颊毫无章法地拍:“随便。”
他听上去不太高兴,温渔知道是嫌烦,于是一抿嘴坐好。他半晌没动静,终于收拾好心情,钢笔盖子拔下来,后背突然被戳了两下。
温渔扭过头去,没开口,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下课再说说那个。”时璨低着头,留给他一个发旋儿,“大学那个。”
头顶的白炽灯闪了闪,温渔差点因为这句简单的话眼睛一红。
第十四章
晚自习放学,他们顺着嘈杂的人潮缓缓往校门外走,身上的烟味缠在一起,北风吹一吹,薄荷和轻微尼古丁的气息就要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