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爆珠(10)
她和温渔擦肩而过,少女身上好闻的香水味对此刻的温渔而言是灼热的折磨。他揉了揉鼻子,好不容易喘匀了呼吸,再次确认崔时璨确实没在考室后,回到自己教室,从书包里拿出手机,趁老余收卷,跑到阳台上拨通时璨的电话。
一串忙音,再打过去时就成了无法接通。
温渔回到座位,却如坐针毡,某种不祥的预感越演越烈,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把课本和作业胡乱收进书包。
“我先走了,有点不舒服!”跑出门时,温渔拍了把许清嘉。
许清嘉愣在原地,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旁边有人问:“温渔跑出去了?老余一会儿还要来寒假前训话呢,他不怕被骂吗?”
许清嘉:“可能有急事,我见他体育课测试都没跑过这么快。”
嘴上调侃着,许清嘉表情却没有半分轻松。他看了眼温渔跑走的方向,似有所感般,目光又落在崔时璨空着的座位上。
站着的男孩子个儿高,老余走进来时全班就许清嘉自己站着。大约对他还有火气,老余开口就不是好话:“许清嘉,站着干吗呢?等我请你坐?”
许清嘉连忙坐下,埋着头,从桌肚里掏出了手机,发消息给纪月:温渔不对劲。
对方一时半会儿没有回复,他忧愁地望向窗外。
冬天的雨铺天盖地一般,又冷又潮,整个操场都罩在茫茫的湿润雾气中,假期带来的快乐无端被冲淡一大半。老余口若悬河,从假期作业讲到注意安全,再旁敲侧击最近班里不正常的学习气氛,急需一次成绩单的打击。
等他讲完,快乐就全没了。
许清嘉惆怅地趴在桌上。
纪月的微信回过来,手机轻微地振动:“他找时璨去了,时璨家里好像出了事。”
教室里的欢声笑语,与后来老余的谆谆教诲,温渔全没听到。他背着书包冲进雨幕,拉链都没拉上差点漏出一地的试卷,跑到校门口时头发全湿了,贴在额头上。
下雨天不好打车,好在最近学校放假,总有出租车留在校门口等。温渔随手拉开一扇门进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报出时璨家的地址,顿了顿之后又在抵达第一个红绿灯时喊住司机:“师傅,改道去第二医院吧。”
雨水斜斜地从车窗落进下方凹槽,被风吹开一道水痕。
崔时璨虽然成绩不好,也不喜欢学习,但他态度挺端正,否则早被老余赶出教室了。认识三四年,他从没有考试溜走的先例。
温渔觉得他家里肯定出了事。
就他所知,时璨爸爸一直身体不好,断断续续地住院,最近半年更是连时璨都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如果说眼下还有什么急事让他紧张,大概率和爸爸相关。
手机里时璨的电话他拨到第五次,终于不是忙音,接通那一刻温渔有瞬间的喘不上气。接着他听见时璨的声音疲惫地传来:“小渔?”
“你在医院吗?”温渔问,急切地差点吞掉了字。
崔时璨不说话,声音有点受到天气和无线电的干扰,呼吸都变得黏黏的,温渔一颗心沉沉地往下坠,许多安慰言语轮流在舌尖转,他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等我。”温渔说,“我马上就过来。”
崔时璨喊了句“小渔”,温渔耐心地等了半晌,最终没有后文——他挂了电话。温渔对着忙音,口干舌燥,拍了自己一巴掌强行镇定,抬头催司机再开快点。
一路风雨交加,路上湿滑,出租车开不快,全程红灯更让人心焦。
抵达时温渔来不及等,扔下一张五十块跳下出租车,在师傅“小伙子我还要找零”里跑远,宛如听不见。
在车内好不容易干了些的发梢重新被淋湿,温渔跑了几步,又手足无措了。
他光晓得是第二医院,却不知道时璨爸爸在哪个病房,或者现在还有没有在病房——他惊觉自己对时璨的了解居然这样不完整,连叔叔的病是什么都一无所知。
亏他还一直以为自己对时璨很好。
这念头让温渔陷入自我厌恶,不过也没多久,眼下没他自暴自弃的时间。温渔环顾四周,没有来过医院的经验,最终只得拿出手机拨了时璨的号码。
对方这次的电话接得很快,时璨听说他已经抵达医院后没流露出太大的惊讶,只留下一句你在二楼的楼梯口等我。温渔按他说的去找,待在拐角标识下,背后是一排沉默的病房,他抬起头,见最近的那扇门上写着ICU。
走廊里不时有医生护士走来走去,还有病人家属。哭天抢地的,平静探望的,为一点鸡毛蒜皮争吵不休的,仿佛人间大部分的苦难都聚集在此。
温渔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因为吵闹,竟平静了不少,一直绞着衣角的手指也松开。一阵穿堂风裹挟着雨天潮湿掠过,温渔拢了拢羽绒服外套,肩膀上的水痕干了,他却突然开始觉得冷,鼻子痒痒的。
“阿嚏——”
一个喷嚏打得脑子发蒙,温渔揉了揉眼,再睁开时,崔时璨已经站在了他不远处的面前。就像凭空出现,温渔刚要一嗓子喊出来,却被时璨的表情吓到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时璨。
自认识他开始,崔时璨就是个极容易满足的阳光大男孩。
会因为一杯奶茶就幸福感爆棚,会因为同学僵硬的冷笑话笑上半天,脾气上来得快走得也快,记仇不过夜,同学说他仗义,他就又开始摆手,谦虚地说都是应该做的。哪怕家中突逢变故,他从来都在尽量帮助妈妈克服,去医院照看,不吐苦水,总在笑。
而这时他站在温渔面前,肩膀缩着,嘴角下撇,看上去快要哭了。
温渔不合时宜地想,原来时璨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这么难过。
薄薄的单眼皮低垂着,鼻尖通红,显然刚哭过,睫毛上还挂着泪痕。一米八几的大男孩,像只无助的小动物,能被医院的天花板压垮肩膀。
温渔说不上自己什么感觉,他心口狠狠一抽,不痛,但震动让人酸楚。
他一个箭步上前,张开手抱住了时璨。
男生之间的肢体接触都大大咧咧的,带着一股子江湖侠气。但这时温渔搂着时璨,仿佛努力要给他个支撑,多少柔和些。
因为身高差,他的脸靠在时璨肩膀,说出的话就一字不落地全跌进他的耳朵:“不管怎么样,我会陪着你的。”
时璨一抽气,抬手回抱住他,整个儿护着温渔的后背。他讶异地想扭过头,却突然被时璨抱得更紧,他还想问话,耳边传来一声呜咽。
第一回 ,时璨埋在他肩上哭。
而他哄不好。
温渔数不清自己说了多少次“没事”,他一头雾水,却还带着疑问和忐忑去安慰崔时璨,好不容易把人拉到走廊旁边的长椅上坐了,时璨才终于停住淌眼泪。
他哭起来无声无息的,但看着令人心疼,这会儿虽然眼泪不流了,仍然用两只手掩住脸,撑在膝盖上的胳膊都有点颤抖,似乎很难从那样的情绪中走出来。
温渔望了望四周,没见到手术室,心想最坏的结果就是时璨父亲走了,但他没有经验,也不知道如何确认。于是他在书包里掏了掏,拿出一张揉皱了的纸巾递过去,时璨没接,他只好拉开时璨的手,替他擦眼泪。
“哎呀……”时璨皱着眉抱怨,睫毛上挂着的一滴水落到温渔手背。
一下子就冷了,温渔搓了搓手背,把纸巾递过去:“你多少收拾下,公共场合,抱着我哭得跟个水龙头没拧紧似的,我不要面子嘛?”
他故意把话说得俏皮些,好让时璨放松。或许起了作用,时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继而拿着纸巾使劲儿在脸上搓——这一眼本该十分凶恶,但他哭得两眼通红,脸上也红红的,一片潮热,让他看起来像只脆弱的兔子。
可温渔笑不出来,他在时璨呼吸平复后试探性抓住他手腕:“还好吗?”
提到这个,时璨突然呼吸一滞,温渔七上八下以为自己说错话,正搜肠刮肚地找补,时璨却哑声开口:“……刚稳住。”
温渔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多慌……”时璨揉了揉眼睛,似乎想起自己的恐惧,反手握住温渔的手掌,把他的指头全攒在里面,“我……我今天中午接到我妈电话,说我爸突然不行了,喊我回去。我说要考试,她说那考完试赶紧过来。答应得好好的,但我哪儿有想法再做题,满脑子都是这事……我妈一般不会打扰学校,她当时这么说……”
任谁来听,都会觉得情况不妙,害怕见不上亲人最后一面。
有时候遗憾总在一瞬间发生,又叫人无法挽回。
温渔沉默地挪得离时璨更近一些,伸手搂过他的肩膀,让他贴着自己。两个人依偎着还有点热度,能让时璨快点解脱。
“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最怕是突发心梗,或者什么别的并发症,一个不对劲全完了。”时璨还在说,因为没缓过神不停地细微颤抖,“我跟老师说一定要交卷,好在他应该看我脸色不对,就让交了。等来医院,我妈说,我爸呼吸刚停了一下——小渔你知道我当时什么心情吗,我差点也要呼吸停了。”
换作平时、换做别人说这话,其实温渔不太能理解,他家中别说有病人需要照顾,老爸工作忙的时候,连个活人都没,温渔真的很难想象他说的场景。
可现在不同。
时璨握着他,被半搂着在他怀里抖,他手脚冰凉,冬天里嘴唇发白,脸却红得不正常,眼神发直,里头满盛着绝望——苦难的确能让人感同身受。
“我知道。”温渔说,皱起眉头,拿额头贴在时璨的太阳穴上,“现在不是好了吗?你冷静一点,叔叔肯定也不希望离开你。”
时璨点头,还想说什么,但他嘴唇嗫嚅片刻,轻轻地说:“谢谢你。”
温渔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犹豫,想了想,诸多安慰话语轮番斟酌,平日里文采飞扬的英语课代表成了最口拙嘴笨的人。
他说:“真的,都会好的。”
崔时璨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温渔胸口。
温渔来的时候淋过雨,身上带着一股潮湿的寒气,被体温熏暖了,悠悠围绕着他。时璨搂住温渔的后背,他的心跳蓬勃又鲜活,奇迹般地让崔时璨安静下来。
“小渔。”他喊,温渔就耐心地应一句。
“温渔。”时璨又喊,温渔又应。
“温渔哥哥。”
他喊到第三声,温渔终于笑了:“干吗,叫魂呢?”
时璨摇摇头,头发毛茸茸地扫过温渔的下巴:“一会儿我请你吃饭。”
身边响起脚步声,温渔抬起头,见一个熟悉的女人出现在面前。他差点站起来,因为两人的姿势,有些尴尬地推了推时璨,推不动后只得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