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守(179)
“好,我现在就办。”
邢朗按着陆明宇的肩膀往前走了两步,又止步对徐天良说:“你留下,不用跟着我了。”
他自己一个人走进电梯,按下十七楼。
徐新蕾的病房门虚掩着,邢朗轻轻推开门,看到一名护士正在换点滴瓶。徐新蕾坐在床上仰头看着护士手中的输液瓶,显得甜静又乖巧。
听到开门的声音,徐新蕾低头看向门口,就见邢朗关上门走了进来。
“她情况怎么样?”
邢朗站在床尾,笑着问护士。
护士看到他,说:“哎呀,你来的刚好。”
邢朗和她走到窗边,有意的避开了徐新蕾。
护士简单叙述了徐新蕾的正在逐步好转病情,然后交给他一张缴费单。
邢朗接过单子粗略的扫了一眼,随即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护士。
护士走后,邢朗站在窗边看着徐新蕾,没有着急过去。
徐新蕾自己调了调点滴的速度,垂眸的时候对上他的眼睛,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似的,略显慌忙的转过脸。
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她已经连续好多天吃不下东西,千方百计的吃下去一点,也会吐出来,所以她消瘦又憔悴的厉害。
她想接着喝没喝完的粥,但是刚才护士把粥碗移开放托盘,此时她的粥碗放在桌子的另一边。
她正要掀开被子下床去拿,就见邢朗走过去,将粥碗拿了起来。
邢朗在床边坐下,舀起一勺热粥,吹散了热气才送到她嘴边。
徐新蕾怔了片刻才凑上前喝了这口粥。
邢朗一勺一勺的喂她,除此之外,什么交流都没有。
一碗粥不知不觉的下去了浅浅一层,徐新蕾喝两口就会停下歇一歇。每当她停下歇息的时候,邢朗都会很有耐心的等她,和照顾自己的一对外甥一样细心温柔。
“上次来看我的那位警官呢?”
徐新蕾忽然开口道:“他说下次来看我,会给我带礼物。”
邢朗的眼睛逐渐被粥碗飘出的热气蒸腾的柔软湿润了一些,道:“他有事,过几天再来。”
徐新蕾抬起眸子静静的看他片刻,很疲惫的又把头低下:“你想问我什么?”
邢朗搅动着碗里的白粥,口吻毫无变化道:“你不是徐新蕾,你是谁?”
徐新蕾低头不语,只抿了抿嘴唇,紧紧的抓住被单。
这女孩儿浑身的血肉都被药物和病毒噬掉了,却抹杀不了她玲珑的骨架,和秀美的神|韵。
她像一只被风吹雨打的蝴蝶,满身伤痕的停在枝头小憩,紧紧的收敛羽翅,坚强又虚弱。
邢朗把碗放在桌上,抽了一张纸巾慢慢的擦拭手指,又道:“你把真正的徐新蕾送走了,还杀死了徐畅,现在……余海霆也为你死了。”
他每说一个字,徐新蕾的脸就苍白一些,等他说出余海霆的死讯,徐新蕾的脸忽然剧烈抽搐起来,瞬间褪尽血色。
她趴在床头,朝床下一只脸盆剧烈的呕吐。
她吃的并不多,才喝了小半碗粥而已,但是她呕吐的异常厉害,像是吐出了积压在身体里多年的秽物。
邢朗坐在床边,看着她拼命的呕吐的一幕,忽然间神思恍惚,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又不知何时回拢。
等她吐完,撑着床铺精疲力竭的喘息着,邢朗拿起桌上的纸巾递给她。
她没有接,而是用袖子用力的擦去嘴角的秽物,眼中噬着泪光,心中含着恨,一丝不苟的坐直了,又拿起被邢朗放在桌上的粥碗,对余海霆的死和徐畅的死一字不提,也不提徐新蕾的下落,只道:“我是徐新蕾。”说着,她抬起眼睛,嘴唇抖动着,似乎随时会落泪,而眼中始终只泛出一层冷酷的清光,又道:“我就是徐新蕾。”
她的眼睛弯了弯,嘴角露出一抹凄冷又怨毒笑容,对邢朗说:“我已经从地狱里逃出来了,你休想,再夺走我的生命!”
那笑容如癌,汹涌的蔓延到她全身每一个角落,感染每一个细胞,在她身体里跳动着,放肆而疯狂的大笑。
似乎是她对世界的报复,又是对自己的惩罚。
邢朗懂了,原来她没有说谎,在她心里,她早已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徐新蕾。
她和徐新蕾调换身份,冒充徐新蕾,为的就是等待被身为警察的徐畅营救。徐畅是她的第一次生机,当她看到徐畅带来的生机非常微弱时,就果断的抛弃徐畅。继续以徐新蕾的身份等待第二次生机,而她的第二次生机就是余海霆。
祝九江说的没错,她虽然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她心机狠毒。
或许她并没有歹毒的心肠,只是她被困在地狱里折磨了许久,当看到生还的希望时,不择手段的抓住了机会而已。
虽然很清楚答案,但是邢朗还是看着她问:“为什么这么做?”
“你根本没尝过被那些畜生压在身上的滋味!我只想摆脱他们活下去,我有错吗?!”
她对着邢朗放肆的嘶喊:“你们曾经保护不了我,现在你们有又什么资格指责我!”
她抓起汤勺,笨拙又粗鲁的往嘴里塞着白粥,似乎那粥是她的救命汤药。她一口一口的吞,来不及吞咽的汤水顺着她的唇角往下淌,弄脏了她的衣服领口。
她强忍着身体里绞在一起剧烈抽痛的五脏,疯狂的吞咽着食物,低低的嗫喏着:“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没错,她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她并不知道邢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隔了很久才听到一记轻轻的关门声,抬头一看,邢朗已经不见了。
邢朗神游般回到祝九江的病房门口,发现本应守在门口保护祝九江的陆明宇和小汪不见了踪影,而护士和医生在祝九江病房里慌张的进进出出。
邢朗心里猛地一抽,连忙冲进病房。
陆明宇和小汪还有徐天良都站在病床边,看着护士把一剂强心针推入祝九江的经脉。
祝九江躺在病床上,病号服上衣和包扎着伤口的绷带已经被他解开,从伤口涌出的血液几乎染红了他整片胸膛。
从祝九江右手染满鲜血的中指和无名指,以及指甲缝里残存的血肉足以判断,祝九江的死因是他自己撕开已经缝合的伤口,伸进去两根手指,狠狠的搅动,直到破坏大血管。
当一个人一心求死的时候,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他的灵魂也会把他带走。
邢朗的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一抹刺目的红,他转过头去,看到窗户玻璃上用血写了五个字——放过我母亲。
邢朗走到窗边,目光透过这些血迹的缝隙,眺望医院对面的高楼。
不多时,陆明宇走到他身边,说:“刚才市局来电话,弹道分析出来了,射进余海霆体内的子弹和从祝九江体内取出的子弹经过比对分析,确认由同一把枪射出。”
陆明宇停了片刻,又道:“邢队,是一个人干的。”
邢朗走神似的静站了许久,才道:“刚才祝九江告诉我,这是一场大屠杀,你觉得屠杀的对象是谁?组织的参残余吗?”
陆明宇慎重的思考了一会儿,正要回答他的问题,就听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是秦放打开了,邢朗接通电话把手机放在耳边,秦放却反常的不说话。
邢朗似乎从他的沉默中猜到了什么,手撑着窗台,一向挺拔笔直的肩膀像是不堪重负,终于塌陷了一些。
“说话。”
他催促道。
秦放才道:“DNA比对结果出来了,魏老师不是魏恒,是常念。”
邢朗闭上眼缓了一口气,才道:“知道了。”
秦放又道:“还有。”
“说。”
秦放莫名叹了声气,道:“我在出现在卢雨家里的几把刀上发现了一枚除四名死者外的指纹。”
“是谁?”
“……魏老师。”
邢朗挂断电话,在通讯簿中找到魏恒的手机号,明知道不可能有人接,但他还是重复拨打了三次。
第四次听到冰冷的语音提示,他猛地把手机砸向地板,手机摔的四分五裂。
“发布协查通报,全国范围内搜捕常念!”
世界尽头【20】
队长办公室的门被打开, 保洁大妈掂着扫把和簸箕走出来, 在门外低声叹息:“这个当队长的火气真大,这么好的杯子摔了多可惜。”
徐天良沿着楼梯噔噔噔跑上来, 做贼似的低声问保洁:“刘阿姨, 里面都有谁?”
“就他自己一个人。”
“哦, 邢队心情怎么样?”
刘阿姨朝簸箕里的碎玻璃渣努了努嘴:“今天早上刚摔的。”
徐天良眼角抖了抖,深呼一口气, 轻轻推开门, 探了个脑袋进去:“邢队,你找我。”
邢朗没露面, 不知道从哪儿飘了一把子被烟雾薰的沙哑的声音出来:“让秦放把尸检报告送上来。”
“谁的?”
“……我。”
徐天良不敢再问, 关上门又下楼了。
法医室的门虚掩着, 徐天良逐步走近,听到秦放在里面打电话。
“常念啊,你找魏恒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用的是谁的身份,我表哥让找常念就找常念……你上点心, 我们家老邢这两天都急疯了, 跟一条疯狗一样窜来窜去, 到处咬人……”
徐天良停在门口,扣了扣门。
“进。”
徐天良把门推开一条缝:“秦主任,邢队让你把徐畅……”说着,他伸出指头数数:“还有曲兰兰和高星元的尸检报告拿上去。”
秦放瘫在椅子里,腿架在桌角,把手机按在胸口, 五官皱在一起:“他想干嘛?搞收藏?”
徐天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秦主任你最好快点。”
秦放揣起手机,慢慢悠悠懒懒散散的在抽屉里找了一阵,拿出一叠文件卷成纸筒朝徐天良脑袋上拍了一下:“都怪你没看好你师父。”
队长办公室里已经聚齐了沈青岚、陆明宇和小汪小赵等骨干,几人在窗边的沙发上围成一圈坐着。邢朗自己一个人靠着窗台,低着头,一手夹着一根烟,一手按手机。阳光从他的斜后方打过来,透过玻璃窗的折射,在他的右脸留下一团耀眼的光斑,左脸则至于阴影中。把他的脸衬的像美术生笔下光与影交织的简约硬朗的石膏像。
秦放来晚了,没地方坐,就坐在沙发扶手上,挨着陆明宇。
“人来的这么齐,开会吗?”
秦放把一叠文件扔到桌上,问。
没人说话,只有陆明宇翻动尸检报告的声音。把他们召集在一起的人正在专心按手机。
一只手打字太费劲,邢朗把烟叼在嘴里,两根大拇指唰唰唰的在手机屏幕上按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捏掉唇角的香烟:“别愣着了,挨个说。秦放你先来。”
秦放起身去给自己接水,拿着纸杯站在饮水机前,道:“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徐畅的尸体被烧焦了,查不出身体表面的损伤,不过在尸体腰眼靠近腰骼肋肌的位置发现一把匕首,那把匕首以与地面成135度左右的位置刺向徐畅的身体,把肾捅穿了,应该就是徐畅的致死伤。”
秦放接完水,把水杯搁在饮水机顶部,双手像是虚握着一把匕首,高高举起胳膊,道:“就是这样由上而下刺入徐畅的身体。用这样姿势的人身高在130公分到150公分之间。”
他拿起水杯往回走,目光朝邢朗飘过去,感慨似的摇摇头:“这个头,要么是个孩子,要么是个侏儒。看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祝九江也说了一回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