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星引力(95)
热气蒸腾着向天花板滚去。沐浴间很小,勉强塞进两人,转身时得格外小心,否则不知道哪儿就会磕青一块。
花洒的喷洒范围不大,一次只够淋一个人,池易暄洗头时背贴着墙壁站立,两只手将脑袋搓得满是泡沫,我怕他冻着,让他过来贴着我站,起码半边身体能够淋到热水。
我们贴紧彼此,就不怕被抢夺余温。
关掉花洒的瞬间,浴室的温度开始下降,我拉开淋浴间的门,迅速抓过浴袍裹上,贴着发烫的油汀站立,刚出来就冻得直打哆嗦。池易暄贴在油汀的另一面,背对着我,一边打寒颤一边穿秋裤,水珠顺着他的额角向下滴。
“头发没擦干,能不冷吗?”我拿过一条干毛巾搭在他的脑袋上,两只手按上去,揉面团一样为他擦干。他站直身体,任我一顿狂搓。我看擦得差不多了,拿开毛巾,我哥头顶的几缕毛像蒲公英一样炸开。
等他穿上厚毛衣与厚毛袜,我才开始穿自己的衣服,油汀将我的内裤和袜子都烤得发热。池易暄在这时为吹风机插上电,指了指旁边的一把红色塑料凳。
我听话地坐下。
我们都穿上了厚毛衣,这会儿点着大功率的油汀又觉得有点热,他将卫生间的门打开一条缝,好让高热的水蒸气向外散去。洗手池上的镜子变得清晰起来,我望向镜子里的自己,面露无措与不安,而我哥站在我身后,成熟像个真正的大人了,他一手握吹风机,一手抓着我的头发,指尖从我的头皮游走而过,耐心地为我吹干头发,浑然没有发觉我正从镜子里偷偷看他。
我不敢想象过去一个月他都怎样度过,有没有过伤心、崩溃的时刻,我无从得知。
我用手勾过吹风机的电线,将它向下扯去,池易暄手腕一转,将出风口转向反方向,怕吹出的热风烫到我的脸。
“怎么了?”
我仰起头,抓过他的领口,与他接吻。
吹风机嗡嗡响,他错愕地眨了下眼,眼底随即泛起柔和的笑意。
“心情不好吗?”
“没有。”
好像因为有他在,这些困苦才变得可以忍受。
第90章
池易暄告诉我他原本打算租地下室,但暴雨时有淹家的风险,焦头烂额之际恰巧看到这间一居室刚被挂到网上,价格比其他同户型便宜近一半。
“为什么这么便宜?”我问他。
“出过事。”
出过事、死过人,所以便宜。搬完家的第二天,我和他从菜市场买来签香,点燃后将香拿高,朝四个方向祭拜,我在心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请您别来欺负我和我哥”。
房子说是一居室,其实只是用电视墙做了隔断。卧室里勉强塞进一张床,挤不出落脚的过道。窗台便成为了床头柜,池易暄将我们的合照摆在了上面。
床的两面靠墙,一面靠窗,上床时得从床尾往床头爬。入住的第一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窗户被风撞得嗡嗡作响,我不敢闭眼,总以为有人透过玻璃窗往里头看。天花板和身侧的两面墙向上拉高,拉得又长又深,好像随时就要倾倒下来,将我和池易暄压得血肉模糊。
我说:“哥,我们好像躺在棺材里。”
池易暄的手从我身侧探了过来,摸到我的嘴巴,拍了一下。
·
后来我发现池易暄不仅卖掉了大件家具,名牌包、鞋,都被他挂到了二手市场上。他的高定西服全部出掉了,只留下来一套,见客户时才穿。
我因为小少爷的事情,被富二代们踢出了微信群,他们都是一个圈子的人,好友受到了欺负,自然不会让我好过。
上一次举办私人定制还是池易暄的公司来团建,那都是春节之前的事了,现在黄渝每次见我都没有好脸色,也不再提起要让我管理分店。
我又回CICI陪喝去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的小孩花样比我多、酒量比我好,我因为换了太久赛道,积累客源又要从零开始。每次都是喝到天蒙蒙亮才回家,倒在客厅里爬不起来。池易暄怕我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会把我从地上翻过来,拿来热毛巾为我擦脸。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说我看到漂亮的仙子了,仙子来给我擦脸,能不能让我亲一口仙子。
他拿毛巾的手停在空中,俯视着躺在地上的我,眉梢低垂着,又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似乎有什么事令他感到心碎。我赶紧用手肘撑着地,支起上半身,捧住他的脸,说仙子不要伤心,我会努力赚更多的钱。
然后我就断片了。
醒来时是黄昏,宁静的夕阳穿透玻璃窗,打在天花板上是块金色的平行四边形。我捂着隐隐作痛的胃坐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睡衣,窗台上搁着一杯水。
杯中漾起透明的水纹,送到唇边尝了一口,是蜂蜜水。
我捧着我哥留给我的水杯,背靠着墙,盘腿坐在夕阳里发了一会儿呆。
闹钟响起,拉我回现实。起身下床,去厨房系上围裙,打开头顶的抽油烟机,轰隆隆作响,盖过了在我耳边作祟的细碎杂音。
我与日落作伴,开饭之前先为唱片机插上电,想象有我哥在身边。
我们之间又有了时差。可我出门赶地铁之前,会在冰箱上的迷你白板上画爱心,每天起床时我的牙刷上都被我哥挤好了牙膏,我想这样是不是就不算错过。
我和池易暄不想让妈妈发现我们换了公寓,视频时总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靠着白墙,看不出来什么。但可能正是因为看不出来什么,妈妈才会知道。以前池易暄家里挂着画、种着绿植、摆着抽象的艺术品。她从不点破,只是嘱咐我们吃好一点,不要生病。
端午节池易暄的公司放一天假,他买了两张硬卧票,是最上层的左右床铺。好像一下回到了童年时代爸爸妈妈带着我和我哥去看爷爷奶奶的日子,我爬到上铺后调转身体,趴在床尾,拿起了自己的单反。
“哥,看我。”
池易暄坐在过道里,面前放着一桶泡面,左手拿塑料叉,叉上缠三根面条,边笑边冲我比了个大拇指。
黑夜笼罩大地。凌晨三点多我起夜上厕所,整个车厢的灯都熄灭了,我从床尾探出两只脚,在黑暗中摸索着落脚的踏板,抬眼看到我哥独自坐在过道的折叠椅上。
电脑屏幕隐约照亮他的侧脸,他坐在那儿写材料,敲打键盘的声音被火车铁轨的撞击声全然淹没。
次日池岩来火车站接我们去医院看望妈妈,他不像上次那般消沉了。我和池易暄带来了自己包的粽子,但是糯米不好消化,我、爸爸、和哥哥在病床边分掉了六只粽子,妈妈吃的是爸爸从家里带过来的香蕉和梨。
我和池易暄搬了个凳子到床边,给她讲笑话,抱怨我们在工作上遇到的傻蛋。妈妈笑着应和,脸颊因为消瘦,笑起来时两边深深凹陷下去。
她的胳膊上是淤青和针孔,身体因为药物原因在脱皮,我和池易暄装作没有看见,从行李箱里拿出新买的丝巾为她系上。
仅呆了一个周末便又要回去,临走之前我们和她拥抱,她还像以往一样捏着我们的脸。
“下次妈妈送你们去车站。”她向我们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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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夏天就结束了,再见到爸妈时居然已是中秋。今年的季节变迁不够明显,也可能是我对时间的流逝感到麻木。
这一年妈妈断断续续住院共七个多月,两周前她刚结束了最后一次化疗,骨髓活检显示她的白血病得到缓解,现在只需要在家修养,做维持治疗,定期去医院复查即可。
和姨妈们分享这个好消息时,她们在屏幕那头哭作一团,妈妈拿纸巾擦着眼泪、擤着鼻涕,和她们说这是好消息,为什么比她住院时还要伤心?
“我们是喜极而泣!”姨妈们激动地挥舞起手臂,“胜利!胜利!”
下午我和池易暄在家做了大扫除,池岩去菜市场买菜,妈妈午觉睡到黄昏时才醒,她起床时我和爸爸已经煲好了汤、做好了饭,她看着我们忙前忙后,开玩笑说自己是家里的小公主。
池易暄扶着餐椅,在她坐下时帮她把椅子往前推了推,“您一直是我们家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