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星引力(26)
他是男人,更是我哥。社交软件上,彩虹旗在时代广场上空放肆地飞扬。我曾问我妈:“你怎么看?”
“当然是支持了。”然后她转头向我,“只要你们俩不是就行。”
如果他不是我哥,或者我不是男人,我们之间的答案会变得清晰吗?
“爱”字太沉重,我不敢去想其中有多少只是出于生理,可也许爱本身就是生理反应,生来孤独,所以幻想被爱。可是我不孤独,将这种情感投射到我哥身上的我,是不是真的有病?
我很痛苦,却还是想要靠近,好像寒天里快要冻死的人,也想要抱住一块烧得通红的蜂窝煤。相拥的一刻很美好,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她见到奶奶,我摸到温暖。唯一的不同是她不知道她大限将至,而我清楚自己不是会被烫得皮开肉绽,就是会一氧化碳中毒。
我可能中毒已久。
第25章
工作原因,夜晚是我的清醒时段,可是酒精往往将这些难得清醒的时段泡发,我听从韩晓昀的建议,少思考,多喝酒,所以很少在夜晚思考人生,然而今夜没有免费的酒精供我消遣,我的脑袋里只有与我一墙之隔,被我气得发抖的哥哥。
之前他还担心我在CICI俱乐部喝死,现在好了,我非要犯贱,以后就算看到我在天桥下要饭他也不会管我了。
被他揍过的一边脸颊抽着痛,每痛一下,后悔就多一分。
池易暄从不提起白炀,是照顾我。我却偏要以刺痛他的方式来证明我与他人的不同。
回想起我的高中毕业旅行,和他度过的每一天每一秒都显得那样不真实,仿佛平行世界里,修正版本的我才能够拥有的正版记忆。
旅行的最后一天,我在鼓浪屿上买了许多张明信片。池易暄问我要写给谁。
“给兄弟们寄一张,再给妈妈寄一张吧,她没有来过这里。”我从自己精心挑选的一沓明信片里抽出最下面一张,“这张就写给你吧。”
池易暄笑了起来,他眼睛大,双眼皮,笑起来有卧蚕。
“你想说什么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
“不行。写信比较正式。”
我拿过一只圆珠笔,用牙咬下笔盖,伏在收银台前书写。他想要偷看,立马就被我发现。
“真不能看啊?”
“再看我就不写了。”我将手盖在明信片上。
他撇撇嘴,像个小孩一样做出不满的表情,然后将背转过去,走到货架旁去看微缩版的协和礼拜堂模型。
我迅速写完明信片,填上兄弟们和妈妈的地址,最后一张上面我写了池易暄的宿舍地址。
不幸的是,被我寄出的那一批明信片丢件率高达50%,其中就包括寄给他的那张。这可能是上天给我的暗示:我无法到达有他在的彼岸。
眼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池易暄的房间里终于有了动静,他出了卧室径直去卫生间洗漱,然后从冰箱里拿了个面包叼在嘴里,低头系起领带。
我看着他脚步匆匆,系完领带穿上西装外套,借鞋柜之上的镜面抓了下头发,出门之前都没有给我一个正眼。
如果他刚才骂我两句,这事或许还有余地。
我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爬起身,摸到行李箱边,将带来的衣服一件件塞进去。我没心情叠,哪儿缝隙多就往哪儿使劲锤。
明明来的时候一个箱子够用,现在东西却塞不进去了。我将行李全部倒在地板上,打算把不要的杂物扔了,两盒写着英文的止疼消炎药忽然从里面滚了出来。
我的伤已经好了,不再需要这些。我将它们捡起来扔进厨房垃圾桶,回到行李箱边继续整理被子,却还是塞不进去。
我一阵胸闷,去阳台上透气,半天不见好,余光瞥见阳台一角摆着一只陶瓷烟灰缸,橙色的烟头断了半截,皱在一块。我走到烟灰缸旁,从中捻起一只还剩半截的香烟,两块灰色的烟灰从指间簌簌往下落。
阳台边沿摆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打火机,池易暄经常在这里抽烟,我学着他的模样靠上扶栏,身体前倾,探进从钢铁森林间穿过的风里,点燃那只香烟。
含上他咬过的烟嘴,有种占到他便宜的错觉。马上就要无家可归了,居然还能在这个关头想这种事。我可能真有点毛病。深吸一口烟后,当即呛得咳了好几口。
这是我第一次抽烟。以前总看到年长的男人们靠抽烟来放空脑袋,可我脑袋中的思绪却缠结到了一块。我想不明白池易暄为什么会喜欢抽烟。
我摁灭烟头,又鬼使神差折返回厨房,从垃圾桶里翻出药盒。
我舍不得扔。这是我哥暗中托韩晓昀带给我的。
不知道池易暄知道我受伤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韩晓昀八成说我是英雄救美受了伤,他肯定在心里骂我没事找事,出门前在家里翻箱倒柜拿出止疼药和消炎药赶了过来。
医生给病人看完病了都会开药。他不是没有去过医院的人,这种事怎么会不知道?
要么是太过心急来不及细想,要么就是想要亲自看我一眼。
我想象不出来,当我坐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等出租车时,他到底躲在哪个我看不到的角落里抽烟。
他是在乎我的。
我摸出手机,点开通讯录。
犹豫许久,还是拨通号码,将听筒贴到耳边。
哥,我们都诚实一点吧,我不想玩这些口是心非的游戏。
“嘟嘟”的电子音仅持续了五秒钟,便被他挂断。第二通电话打过去,提示音变成了“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不是轻易改变想法的人。我一阵心慌,奔到玄关,踩着鞋跟就跑出了公寓,冲到停车场出口处寻找起他的身影,好一阵后才意识到他早开走了,我真傻。转身朝马路边跑,想要叫一辆出租车,期间却被鞋带绊倒,手里的东西摔了出去,骨碌碌地滚。
抬眼一看,才发现我居然一直攥着他给我的药盒。
这一摔,浑身的骨头与水泥地热烈地亲吻,眼前冒起星星,我才想明白。
我想要向他道歉,为我以前做过的所有错事。为我的愚钝,我的卑劣。
我以为偷走白炀,便能够拥有他的一部分。
我希望我们还能在雨天里踩水,在篝火旁将棉花糖外皮烤得酥脆。他开车载我,我拿着地图指路。我想和他拥有更多美好的记忆,我希望那些记忆对他来说也是锦上添花。
以后无论是白炀还是黑炀、Cindy还是Sandy,我都不会再犯浑。
哥,原谅我吧,我想要被你管。
黄色出租车从公寓小区一路开到池易暄的公司楼下,一路上我酝酿了许多话,眼眶都要融化,可站到直插云霄的高楼面前,却又抬不起腿。
第一次来时是盛夏,我想要留下,他让我滚蛋。现在又是如此。人生可能就是由重复组成。
我在写字楼门前转了两圈,最后站在那棵我第一次来时的树下等他下班,这个位置既可以透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看到电梯口,也可以看到停车场的出入口。坐在咖啡店就看不到进出停车场的车了,我不想错过他。
出入高级写字楼的人都是一样得光鲜亮丽,又面如死灰。中午饭点是放风时间,午休结束后,他们又拖着疲倦的步伐,回工位上继续劳改。
不知不觉间就站到了日落,我竟然也不觉得累,不知为何,我总是想起那张丢失明信片上的大海。海鸥在我眼前飞翔,沙砾闪烁如黄金。
眼看夜幕落下,星星点灯,池易暄终于从写字楼里出来了。
我有些意外,本以为他会开车回家,还在猜测他见到我时的反应:是面有愠色,还是疏远?如果是后者,我就打算在他从车库出口出来的瞬间跳到他的挡风玻璃上去。
然而他是走路出来的,和他一起出来的还有另一名穿着西装的男人。男人的体型比他大了一圈,模样五十多岁,两边稀疏头发被他尽力往中央梳,却也遮不住他的地中海。
地中海走到马路边,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一辆距我不远处的白色宝马随即亮起了灯。我躲到树后,以为池易暄出于礼貌只会送他上车,却没想到他坐进了副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