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星引力(90)
“暖和点没?”
“嗯。”
“叫你不戴手套。”
他将两只手揣进口袋,因为寒冷而微微缩起脖子,冲我挤出一个笑来,“下次一定。”
我在出租车后座坐下,降下车窗,寒风顷刻间就涌进来,我让他快点回家,外面太冷了。
他答应我说好,双脚却扎在雪中。
司机向我确认航站楼的信息,轮胎碾过积雪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
不真实感一直像一个笼罩着我的肥皂泡,过往映在表面,将我所围绕,看不到头,也找不到尾,所以便觉得它永远都不会结束。直到玻璃窗外的景色开始倒退,我看到池易暄被留在了原地,它才被戳破。
我的心脏一下就搬了家,跳出大敞着的车窗,一头扎进了雪地。
我从窗口探出头,看到我哥朝前追了两步,却也只迈出了两步,就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
雪顷刻间下得更大了,下得狂乱、歇斯底里,他背光而立,成千上万片的雪花围绕他起舞,影影绰绰,仿佛要将他切割成无数碎片。
·
空荡荡的机场鲜有乘客,我提着行李箱去取登机牌,穿过弯弯绕绕的空队列,来到值机柜台前,拿身份证时,池易暄寄给我的明信片从钱包里滑了出来,掉到地上。
我心里一慌,赶忙去捡,然而明信片与地面贴合严丝合缝,我抠了两次都没能够捡起来。我蹲坐下来,指腹贴在边缘尽力寻找下手的地方,却只是让它在地砖上左右滑动着。
工作人员让我不要着急,从柜台边绕过来,弯下腰用长指甲尖帮我捡了起来。
“谢谢。”我慌里慌张地朝她道谢,用手抚掉上面的灰,小心收进夹层。
它还在。还在。手指摸上去,能感受到硬挺的卡纸边缘。没丢、我没弄丢。
我模仿池易暄,将他寄给我的明信片裁剪成名片大小,用透明胶带封住了他的字迹。我对着夹层内的明信片看了又看,确认它真真切切地在那儿以后,才将钱包收进书包。
“先生,您的登机牌。”
我回过神,接过登机牌朝安检口走去。
好长一条路。我的目光四处游移,上次池易暄出差在这家麦当劳吃过饭,出发去罗马之前我们在那一家咖啡店连过WIFI。
以前机场总是人来人往,现在它好像只为我一人送行。
恐惧姗姗来迟,从掌心麻到胸口。眼泪后知后觉,淌过眼角一道道。
为什么二十五岁的魔法还没有生效?十八岁的我幻想二十五岁,应当是意气风发肆意昂扬,而不是躲在机场的卫生间里嚎啕大哭。
我们还会再见面,可是要以什么样的身份?一想到他将来也会像抱我这样拥抱别人,与她接吻、牵手,未来在他们眼里不再是触不可及的奢侈品,我简直嫉妒得要发疯。
我拿手去擦被眼泪打湿的脸颊,很快两只手掌也湿透了。
她会知道池易暄喜欢雨天大于晴天吗?她能猜到他朝许愿池里投下了几枚硬币么?她听得懂他的收藏胶片吗?
她会像我爱他一样,爱着他吗?
我头疼欲裂,将额头撞上隔间的隔板,一声声闷响像在击鼓。我想去死!我宁可当时在CICI被人拿啤酒瓶击碎脑壳。我好想去死!死在所有难以言说的遗憾之前。
我想好了,等到我哥结婚的那一天,我会从这个世界上静悄悄地消失,那将会是我能做到的,对他最大的祝福。
哥,你是不是想要故意折磨我,才答应与我谈一年的恋爱?这是你对我的惩罚吗?你不是最成熟了么?为什么一开始不拒绝我?你是不是要看我从楼上跳下去,是不是要看我摔个头破血流才会满意?我死了你就会高兴了吧?哈哈!
我预料过这一天的发生,却没想到自己会连路都走不动。
消息的提示音冷不防响起,叮铃铃如风铃,在无人的卫生间里回响。
我头昏眼花地摸过手机,看清屏幕上的名字时浑身一个激灵。
是池易暄。
他问我:过安检了吗?
我心跳如擂鼓,颤抖着敲下一个字:
嗯。
他的头像依旧是我在威尼斯为他拍下的照片,暖阳铺在眉眼,被定格下来的他脸上洋溢着幸福——原来我们曾经离幸福这么近。
罗马的银河聆听过我们的爱意,我们完成了一年的约定,没有将心碎拖到天明。
我瘫坐在厕所隔间的地砖上爬不起来。我想他终于可以安心睡下了。
哥,我成熟了、长大了,二十五岁的我没有耍赖皮、没有撒泼打滚也要留下来。你夸一夸我吧。
我们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哥,所以你与自己和解了吗?
如果是的话,那我就没有遗憾。
·
雪下了一整夜,落地窗外的飞机起起落落,航行灯闪烁着升到高空。我坐在登机口前的座椅上,不知道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可能都快要到天明了吧?
几名乘客在空旷的候机大厅走动,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就什么都再也听不见。
到家了吗?——我看着手机上收到的最新一条消息,难以想象池易暄居然一夜没睡。
原计划三个多小时的飞行时间,现在飞机应该落地了。
我说:到了。
他:好。
我撒了谎,登机之前落荒而逃,眼睁睁地看着飞机升高,消失在黑夜之中。胆小的我被自己困在了原地。
过一会儿再去买下一班的机票吧,等到太阳升起来,我就走。
我想再在这儿待一会儿,多待两个小时也好。在这个雪夜,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
我收起手机,拖着行李箱出了航站楼。马路上的出租车走走停停,红色的尾灯时隐时现,他们都有目的地要去。
前来送行的情侣们,分别之前相拥热吻,我站在远处悄悄看了一会儿,再离开。
拖着行李箱,步履蹒跚地走过积雪的人行道,从一个航站楼走到了另一个航站楼,运动鞋都被雪水打湿,冻到了脚指头。
走了不知道多久,绕了不知道几圈,最后居然走到了出发航站楼,这是出租车司机放下我的地方。
一会儿还得从这儿进去,找值机柜台购买机票。我停下脚步,不知道再往哪儿走。
送行的车辆来来往往,人影开始复制粘贴。我想起来书包里还有半包从我哥家里偷走的烟,于是告诉自己:抽完这半包烟,我就走。
有烟,却没有打火机。我咬上烟嘴才想起来,不得不将烟放回烟盒,沿着航站楼边的马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希望能够找到借火的人。
雪块不断卡进行李箱的滚轮。我走一阵、停一阵,风猛然吹起时掀起层层叠叠的雪花,蒙住了视线,贴着脸颊而过仿佛要削掉一层皮。我不得不抬起手拢在额前,眯着眼在风雪中前进。
走了好久,远远地看见停车场出口的垃圾桶旁立着一只模糊的人影。我看不清对方,却看到橙色的火光时隐时现。
雪被不断吹进眼睛,压低了睫毛,我抬手揉着眼眶,揉掉融化的雪水。
风停了,对方的身形变得清晰。
只消一眼,我呆立在原地,心脏坍塌成绿豆大小,浑身血液沸腾着往头顶冲去。
“哥!!”
我大吼一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咆哮着破出胸膛,在航站楼间回荡。
池易暄回过头来,看到我时愣了一下,夹烟的手指垂到了身侧,烟头掉在脚边,熄灭了。
呜咽的风抽走了他颈间的红围巾,他僵立在原地,错愕的目光失神地晃动起来。
我扔下行李箱,朝他狂奔而去,几乎是同一瞬间,他也朝我跑来,脚踩过滑落的围巾,越跑越快,直到相拥时我们撞到一块,撞得胸口都生疼,好像要将对方都撞碎才满意。
我用力抱紧他,两只手臂牢牢箍住他。
“我是在做梦吗?真的是你吗?”
耳边传来他压抑的呼气声,断续好似在抽泣,他似乎不想让自己情绪崩溃,我却先决堤——
“怎么办?哥,我做不到,我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