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星引力(43)
我心里一跳。
Cindy后面说的话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我的大脑停在这一刻,卡带一般,来回咀嚼她说过的字词,将它们拼凑又打碎、再组装,好像这样就能够听出不一样的意思。
却始终只听出了一层含义。
“怎么了?”她停下滔滔不绝的嘴,关切地看着我,“你不要太沮丧,找工作确实是件很难的事情,尤其现在经济环境不好……”
我打断她,机械性地念道:“我面了第二轮。”
她“嗯”了一声:“我知道。”
“问题有些难。”我又说,像只鹦鹉一样重述她说过的话。
“我明白。”她给予我安慰的微笑,轻轻拍在我的手臂上,“你哥不是针对你,他对所有求职者都这样。”
“我有个问题很好奇。”
“好奇什么?”
“第一轮面试与第二轮面试之间,一般都间隔多久?”
她思索了一会儿,说:“长短都有,我们公司是两周吧。”
两周。
池易暄早在过年放假之前,就知道我通过了他们公司的第一轮面试。
Cindy还好心地告诉我:第一轮通常由HR进行筛选,通过后HR会将人员名单发送给他们。第二轮由他们负责。
我忍不住问她,“他是我哥,能面试我吗?你们不担心会有裙带关系?”
“第二轮之后还会有第三轮和第四轮,届时会和大老板们见面。而且你也没在申请表里填你认识他,所以HR不知道。”
言外之意是说最终决定权在大老板手里,与他们关系不大。
我的心跳得很快,呼吸也急促:“是HR给你们分配面试吗?”
Cindy摇头,“我们根据自己的工作量和行程安排求职者进行面试,一般就是平均分一下人头。”
我听到她说:“易暄选择了你。”
第42章
冷风灌进领口,渗进骨缝。我与Cindy告别,信使送来苍白的消息,身影消失在霓虹灯层层交叠的光影之中。我回到CICI俱乐部,入口大厅上方的水晶吊灯古怪又张扬,如艳丽妖冶的异兽。
近来客人数量不多,DJ也有气无力。韩晓昀正在不远处的酒桌旁猜拳,看了我一眼又移开视线,看来气还没消。
我径直朝舞池中央走去,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从来往服务员端着的餐盘上抄起一瓶酒,跳上DJ站立的舞台。
我的手发凉,胸口却火烧火燎,好像有岩浆淌过,烫得我公牛一样直喘。聚光灯刺进泪腺,我脱下上衣,终于能够呼吸。强光灯不怀好意地落在我身上,DJ也起哄地调高了音量。台下一瞬间就有了生气,尖叫声如一阵高过一阵的海浪。
我像个小丑,穿着一条牛仔裤,赤裸上身,在舞台上张开双臂。重金属的鼓点蠕虫般钻进耳膜。胸口烧得太疼时,就灌一口烈酒。酒液麻痹神经,放大快感。头顶纸屑纷纷扬扬如无声的暴雨。
凌晨五点,提前下班,濒死的黑夜四处求生。我醉倒在路边,四仰八叉地躺着,像条流浪的野狗。
偌大的城市,却没有收留我的角落。
我反手撑在身后,侧躺在人行道边,从屁股后的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
解锁三次才成功。我点开池易暄的头像,将聊天记录向上滑去,看着时间线回到上周、春节,回到我初来乍到北方城市,回到那完全空白的一年。
突兀得好像被人用白色油漆覆盖掉伤口,可是它从未愈合,现在才渗出血来。
池易暄在以我无法企及的速度向前奔跑,我企图追赶,却发现我的一切都在十九岁按下暂停。
如果没有白炀……
如果不是因为白炀……
我总是这样幻想,平行世界里的池易暄仍然在唤我“白小意”,会将他不爱吃奶油蛋糕的秘密永远保存在心底。
可是白炀又有什么错?我才是那根膈应他的刺。他太无辜,被迫背上父亲再婚时带给他的包袱,没有怨言。其实我都明了。我没有他聪明,却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
我想起来初三模拟考试,他从第一名退到第三,我从倒数第四升到倒数第十。池岩让他自己在家吃剩饭,却带着我出门吃披萨。我向妈妈求情,希望能把哥哥稍上。池岩走到卧室门口冷眼看着他儿子:
“弟弟好心,邀请你一起来。”
“我不饿。”池易暄背对着我们写作业。
池岩转向我,“他不领情,我们出发吧?”然后牵起我的手,“今天想要吃什么?老爹让你选三种口味!”
我被继父牵着朝门外走,回头看见我哥的背影,蜷在书桌前小小一只,好孤单。
以庆祝的借口,多点了一份披萨打包回家。我刚换上拖鞋就去找池易暄写作业,趁池岩不注意时从外卖盒里偷出刚从餐厅带回来的夏威夷披萨给他。
我哥冷冰冰好似一个机器人,“我说了不饿。”
“怎么可能?你今晚都没吃饭吧?我看水池里都没碗。”我问他,“我去给你加热一下?”
“我不要。”
我兀自跑进厨房,加热后又噔噔噔跑回房间,放到他面前。今天考试进步了,我心情很好,他却当着我的面将碟子甩回我的书桌上,左手写字,右手撑着脸,整个手掌盖住脸和眼角,似乎我碍到他的视线。
我爬回书桌前,自己吃掉了披萨上的菠萝片。
下一次考试时,我故意漏写了几道题,这回变成了倒数第一。可怜的池易暄,什么都没有做错,池岩却要骂他自私,质问他怎么当的哥哥。我心中愧疚,没想到我哥这样也会挨骂。
晚上复习错题时,我闭紧嘴巴。我们俩的书桌一直并排摆放,平时我找他说话,椅子一转脚一蹬,就滑到他身边。今天我连笔都不敢转,怕吵到他,趴在桌子上直打瞌睡,一直想不出来解法。
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口水将试卷打湿,而我哥站在我身旁垂眼看着我满是红叉的试卷。
他将圆珠笔的笔尖点在一道错题上:把这三个点连起来,再看。
我吓了一跳,还没睡醒就听话地连起三个点,抬起头困惑地望着他。
他盯着我:还不懂?
我摇头:不懂。
我不懂为什么今天他不生气。
他拉过椅子,在我身边坐下,开始和我讲题,难得耐心。还调侃我这么笨,以后该怎么办。
不是还有你吗?我说。
他有些无可奈何:哥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那是我第一天长大,第一次明白人的心里可以容纳许多层想法。
哥哥虽然装作不在意,但享受被聚光灯环绕的感觉。我是那根陪衬他的绿叶,绿叶可不能长成红花。
我想,他是享受拯救我的感觉。享受被我需要,享受我成为全世界的最后一名时,有他来拉我一把。
所以我模拟考睡觉,喊他去给我开家长会;逃课上网时,网吧选择离家最近的那家。
就连高考也漏做了几题。
大学快要毕业,却和招生官大聊特聊篮球;选择打工的夜店时,先将地址设置在他公司附近。
他享受拯救我的姿态,我愿意被他拯救。可我的贪心也跟着疯涨,我觊觎起他得到的东西,仿佛一夜之间有了自尊心,想要做出更体面的选择。
我知道自己要是真走了狗屎运,进了他们公司,他绝不会想要被人发现我是他弟。所以我做好了跟他扮演陌生人的准备。我希望他为我感到骄傲。我在他的扶持下获得了成功,他是我人生的高光,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知道他可能不情愿,却没想到他如此不情愿。
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回家的。地上躺过以后,衣服脏得没眼看。刚推开家门,撞见我哥在玄关处换皮鞋,他掀起眼皮,目光落到我身上时变得嫌弃,食指关节屈起后在鼻尖前掩了下。
多么羡慕他,永远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我在他面前如一根野草。
我将手指点在胸口,有气无力地说:“哥,我这里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