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手套(127)
那时的连卓还很年轻,肤白清秀,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额前露出小小的美人尖,来了也只是远远站在一边,拿着酒杯冷冷凝视,并不参与那边欢声笑语的热闹。傅远山招呼他,让他来烧烤,他就一整天老老实实待在烤架后头,涂酱翻面,不到傅远山再叫他,他既不抱怨也不走开,宁可空着肚子站一晚上。
“连卓什么都好,人聪明,观察敏锐,技术过硬,长得也一表人才。只是性子太怪,为人孤僻,可真要把他架到酒桌上,他又能落落大方地跟人应酬谈笑,绝对不会失礼。所以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只是不愿意做。”
这是一次傅远山跟罗青聊天时,傅闻璟偷听到的评价。在他心里,连卓是个奇怪的叔叔,但面冷心热,绝不算坏人。
这样的人会为了利益背叛傅远山,甚至痛下杀手,一定有什么原因。
在呼啸海风中,连卓冷冷说,“这些年我替你父亲还的债不止这些,当初我为了把你们送出国花了很大精力,在国外我给过罗青钱,是她不肯要。你能来利星也是我出力促成。如今我只是把给你的再拿回来,可你不愿意,看起来就像是我在抢。”
傅闻璟听他说完,眸光一暗,神情略显凄怆,但很快恢复过来,“是,你的确帮了我很多,所以我不理解你的用意。为什么害了人以后又假仁假义去救助那人的妻儿?除非你把我当做刀,来替你做事。可你跟黎重和沈文鸿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针对他们?何况你自己也有能力这么做。”
边说,傅闻璟边向下走了两步,站在连卓面前,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月色下的连卓其实并没有那么老,连卓还不到50岁,只是满头白发和双腿的残疾让他看上去十分衰弱,单看脸,肌肤还十分光洁,五官也未见老态,尤其是眼睛,和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漆黑阴郁。
“如果不是黎重和沈文鸿的做局,远山也不会欠下这么多债务。他们本身就有罪。你是他儿子,要报仇当然是你来报,我没有资格替远山做这些。”连卓回答。
“可他们没有杀人。”
“有什么区别吗?”连卓面有愠色,“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们是罪有应得,你身为远山的儿子,自然应该替他报仇!”
傅闻璟略感惊讶,连卓的确没说错,黎重和沈文鸿都不无辜。只是他不理解为什么连卓也会如此愤怒?看上去是这样情真意切。
“那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一次,连卓没像之前那样回答的这么爽快。
“还愿意跟我下盘棋吗?”连卓看着他,突然笑了下,眼神晦涩,也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几分故人的影子。“你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好。”傅闻璟答应了。
两人到了一层船舱的休息室,叫侍应生拿了棋盘过来。
棋盘上不见刀枪,却暗流涌动,你争我夺,以“必斗,争雄”为目的。
己方的地盘被侵吞后,连卓后靠向靠背,拇指和食指捻着根雪茄,朝傅闻璟一指。
“你看,你明明能赢,只是以前一直让着我,不愿赢。这点你跟你父亲一样,以前你觉得我是你恩人,所以不好意思赢我。你父亲也一样,觉得欠了我太多,无法面对,他既不愿意跟我成为敌人争锋相对,也无法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生活。”
傅闻璟一只手支在膝盖上,低头收拾棋子,听到这里时,眉梢一跳。
连卓说,“我是背叛了你父亲,可我没有杀他。”
“事实上我也不想他死,是傅远山愧疚,他既觉得对不起我想偿还,又想我帮忙照顾你们。索性就一死了之,他知道他一死,我就没有办法了,不得不遵照他的意思来做,我不可能让他在地下也不踏实,过得不好。”连卓说到这,冷笑一下,“可他没想过我的感受。你看,他从来如此,一直都自私极了,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其他人看不到他的这面,所以只知道说他好,只有跟他亲近的人才会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我听不懂你说的。”
“听不懂还是不相信?他给我留了封信你要不要看。”连卓挑眉问他,“非要说的话,也可以把这当做半份遗书。”
“信?”傅闻璟抬起头,“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因为那上头也没写什么东西,他那副脾气能写出几个字就算好的了。何况那是给我的,为什么要拿出来给你们看?”
连卓说这话时很有几分埋怨,他从衣服内兜拿出一个名片夹,仔细地从里头取出一页纸。
信纸都起了毛边,折痕泛黄,纸张轻飘飘的又很脆,显然已经不知道被摩挲过多少次。要不是小心翼翼对待,不可能保存得如此完好。
傅闻璟展信看了,上头的确是傅远山的笔迹,是请连卓在他死后替他照顾妻儿、还清债务的话,的确如连卓所说没什么特别,还有就是在嘱托之余结尾说,如果这辈子连卓觉得他欠他的没有还清,可以下辈子再找他来要。
“为什么?”傅闻璟脑海中浮现一个可怕预测,虽然还云山雾罩,却足以让他说话气息颤抖起来,“你到底做了什么,让他觉得对不起你?既然你们感情这么好,你又为什么要背叛他?”
“噢……”连卓恍惚地笑了下,嘴里吐出一口烟雾,“我18岁时认识他,到他死时整20年了,我用大学学费拿去给他租服务器,从经济学转专业到计算机来帮他打下手,为了给他拉赞助低三下四去求人,因为想跟他创业放弃安排好的工作和家里闹翻断绝关系,看着他从一无所有到功成名就,我一生都因为他而改变,可他却因为旁人几句挑唆,就想要拿钱跟我撇清关系……”连卓重重闭了下眼再睁开,似乎在缓和情绪,“我别无选择,是他逼我的。”
连卓前倾身体,“总之,没有谁把傅远山推下楼,他的的确确是自杀,他就是一个靠死来逃避现实的懦弱的人。你母亲不愿相信,我也不愿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他一死了之,把所有痛苦都留给活着的人!他冷心肺没心肝耳根子软,不知道如何面对就索性逃避!”连卓说话颤抖,面孔极端的扭曲起来,“可你还要替他报仇,浪费了二十年的光阴。我就是故意的,让他儿子也尝一尝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滋味,是他让你和我都变得无比可笑,毫无价值!”
“够了,别说了!”傅闻璟站起来,他把那张纸拍在桌面上,纸张本来就经年下来十分脆弱,这样一拍险些就裂了。
连卓脸色大变,原本因情绪激动而有些泛红的脸,一瞬变得青白,整个人都随着声音抖一下,他着急地前倾身体伸手去取回纸,幅度大到险些从轮椅上掉下来。展开确认没有损坏后,他才折起来放回名片夹收起来。一切处理好后,连卓还有些恼恨地瞪了傅闻璟一眼,“我本来以为你会更沉稳些。”
傅闻璟看着连卓的举动,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到底却什么都没说。
“就这样吧,我知道了,”傅闻璟捏紧手,低头整理脑中乱糟糟的思绪,“我现在送你回去。”
“等一下,”连卓叫住他,“既然没有仇恨在,我们就可以合作了吧?”
“什么意思?”
“你能威胁吴振华,想必也知道我目前的状况。”
“嗯。”傅闻璟点头,“我不会帮你。”
连卓仍不死心,“一个亿够不够,十个亿呢?我能帮助你控股利星,凭借你的手腕、我的资金,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这样你再也不会因为别人的算计而面临今天这样的场面。”
连卓指的是被弹劾和被投票选举是否留任。傅闻璟这次可以靠策反吴振华度过危机,下一次碰到更棘手的怎么办?命运被掌握在他人手里的滋味可不好受。
“考虑一下?你这么想要留下来,我想你不是没有野心的人。”
傅闻璟垂眼听完,他突然伸出手,捻起一枚棋子在棋盘上敲了敲,“我刚刚跟你下棋时,走到后半段时,你为了突出重围,放弃了一片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