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以上(57)
裴小拾也想自救,从深圳回来后又去看了医生,发现不再是之前单纯的抑郁,现在他确诊的是双相情感障碍,长时间的抑郁已慢慢改变他的大脑,一些很危险的想法、突然发作的惊恐、严重的躯体反应,所有的一切从医学角度来说都是他没办法控制的。
裴小拾箍着万贺呈的力气大到他自己的手臂都有些隐隐作痛起来,他知道一定也把万贺呈弄疼了,但是他顾不上了,只想一口气把话说完,不让万贺呈打断:“我现在告诉你我在想什么,我觉得自己很危险,我真的很危险,我可能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想趁你睡着把你打晕绑在床头永远留在身边,所以我不找你的时候,你也不要靠近我。”
不知道是因为哪句话还是哪个词,“打晕”还是“绑在床头”,总之他看见万贺呈皱了眉。
听见万贺呈说:“说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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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了吗?”万贺呈由他抱着腰,同时抬手按牢他的肩不让他再发抖,“你说了这么多,是不是也得让我说两句?”
万贺呈喊他的名字,又摸摸他后脑勺:“很抱歉我让你这么难受,我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裴小拾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急急摇头。
“但是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是允许对方进入自己的生活、又介入到对方生活里,除非你想跟我玩玩儿,不然这就是一件严肃的事。有时候彼此看对了眼也不一定适合谈恋爱,你要是喜欢我,又想让我也喜欢你,你就得让我看到你值得被我喜欢,因为我不想因为同情你或者可怜你就勉强跟你在一起。所以你能不能为了我努力好起来。”
所以你能不能为了我努力好起来。万贺呈这么说。
“我有、我有在认真看医生吃药,我现在虽然不怎么出门,但都是自己在家乖乖看电影,我可以让你看我电脑上的播放记录,这两天我看了快十部电影了,我……”裴小拾没有意识到自己眼泪已经掉下来,还努力把眼睛睁得圆滚滚,上一秒还把人往外推,这一刻又像小孩子在讨什么奖励一样,一五一十地说自己的好,“我这两天都有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好好睡觉,你可以去看我的冰箱,我买了好多菜回来自己做饭,都没有叫外卖,还喝了好多牛奶……
“我本来想着再吃两天药,等自己情绪更稳定些再去找你,你现在不喜欢我最好,因为我要重新追你!我真的有努力在变好,等你回深圳,我要先重新去学车,然后开车去深圳找你!你敢相信我大学时候报名的那个驾校上个月竟然倒闭了,学费都没退给我呢,我还得重新报一个……”
裴小拾东拉西扯拼凑着零散的话题,却又说得投入,紧紧抱着万贺呈的手松了些力气——万贺呈的抚慰让他身上那些因受惊炸起的毛发又柔顺起来。
看裴小拾情绪稳定了,万贺呈才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慢慢问:“从深圳回来后一直住这儿?”
裴小拾垂着眼点点头。
“平时都是自己一个人?”
裴小拾知道瞒不过,又点头。
“生病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怎么处理的?”
“吃药,看电影,睡觉。”裴小拾决定省略掉“躲衣柜”。
万贺呈抬手帮他揩掉眼角的泪:“既然你选择住这儿,那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剩下的你自己跟我说。”
可是等裴小拾真的说了,万贺呈又突然后悔自己问了这些。
裴小拾说毕业后就基本没在家里住了,拍完《安眠夜》拿到片酬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外买了套房子,从家里搬了出来。
“听起来是不是很像白眼狼?”裴小拾苦涩地笑笑,“但我姨可开心了。”
裴小拾接着说:“这边现在改成安置房了,前几年我挣了点钱,本来想把你之前在这边租的那套买下来,但是安置房不让买卖,而且我发现改建以后之前你住的顶楼没了,我就只能租在楼下。”
“因为我之前在这儿租的顶楼是违建,”万贺呈说,“翻新肯定是要拆了的。”
原来那时候是违建,难怪租金能那么低。裴小拾这才反应过来。
万贺呈把人拉开点距离,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你现在住的也不是我们之前那套,所以能别住这儿了吗?”
发现那根一直被自己牢牢攥在手心的线其实早就断了,万贺呈突然有一种很陌生很奇怪的类似失控的感觉。
而裴小拾只听见了万贺呈说“我们”,思绪又开小差,垂手去拉万贺呈的手,小声道:“楼上天台还在呢,要不要一起上楼看看?”
住这儿的时候,裴小拾时不时会上顶楼走走,虽然房子没了,从天台看出去的风景还是一样的。
“房子都没了,要个天台有什么用?”万贺呈被他气笑了,但也迁就着跟他拉手,“我人就在申城,你不来找我,住在这儿整天想以前那破房子有用吗?”
话是说得重了点,但不这样没法儿把裴小拾拉回来。
裴小拾声音一下抬高:“不破的,哪里破了。”
万贺呈也跟他把话说清了:“停电漏水墙板掉灰,冬天是冰窟夏天是火炉,你以前也说过等有钱了就换个地方住,怎么现在又想念起这破地方。”
裴小拾突然急红了眼:“我说的是有钱了要跟你一起换个地方住,谁稀得住什么豪宅,破地方怎么了,我就要跟你住一辈子破地方。”
裴小拾不是被一套房子困住,而是被过去困住。
万贺呈有些觉得,如果不是小吃街那边的老房子直接拆掉了,裴小拾恐怕要把那套也买下来。
裴小拾好像终于被万贺呈弄生气了,甩开万贺呈的手,拖鞋还留在阳台给万贺呈,自己光脚走进了室内。
第47章
大三创业比赛拿到的不错名次让万贺呈获得了创业园的一间房租水电全免的工作室,当年说要一起创业的那群人现在只剩他一人坚持下来,大四的时候,放弃了读研的万贺呈着手准备起自己的工作室,开始了和学长杨煜的合作。
那时候的万贺呈要创业,又要赶毕业论文,还要照顾病重的许淑英,忙得完全顾不上裴小拾,裴小拾经常只有在周末的晚上才能在万贺呈家蹲到他。
许淑英的病越来越重,裴小拾已经没办法再扶她下床,只能坐在床头,看她一天天肉眼可见地萎缩下去。
万贺呈一直很忙,就算是周末到家也十一二点了,裴小拾就一直等,等到护工回家,等到许淑英睡着,等到整个房子死寂到只能听见水管滴答滴答漏水的声音。
再困都要等万贺呈回来才睡觉。
跟裴家周遭那些虚伪的亲戚不同,万贺呈从来不靠算计和贬低别人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因为内心和实力都足够强大,所以不需要去迎合和证明什么——万贺呈总是做自己。
有原则和底线,有明晰的是非观,这样的万贺呈就算冷情也是一把衡量万物不偏不倚的标尺,只会让裴小拾觉得安心。
来申城投奔裴家这么多年,裴小拾一直到跟万贺呈在一起后才完全舒展了身子睡得安稳。
对于裴小拾来说,世界上唯一一个无条件会爱他的人已经不在了,他现在得到的一切都是有前提有条件的,随时可以被要回,只有万贺呈从来不在他身上索取什么,睡觉时抱着万贺呈他感觉又回到亲妈的怀抱。
2015年3月,许淑英走的那天,万贺呈和裴小拾都不在家,万贺呈在学校毕业答辩,裴小拾在排练易卜生的《培尔金特》,一直到晚上九点钟,他接到万贺呈电话,才知道许淑英下午已经去世了。
那天护工给许淑英喂完午饭,许淑英说自己累了,要午睡一会儿,眼睛闭上就再没能睁开。
许淑英去世后,万贺呈把她的骨灰葬回云城。
一个星期后的周末两人再见面,裴小拾就发现万贺呈瘦了一些,黑眼圈也重了不少。
“你肯定很难受吧,不怕告诉你,我都自己偷偷哭过好几回了。”共情能力太强的裴小拾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又掉下来一颗。